书城专栏2084·研究“锁”(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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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告别“编译锁”

“弗拉基米尔先生。”胡安坐在我的对面,一脸严肃,并且终于开了腔。

胡安是我的“老领导”。按照传统的地域观念,胡安算是个伊比利亚半岛人。他个子矮小,一头黑发。他总是穿着短袖短裤,摆出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纵是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再多,也无法改变一点——别人的关注点,通常只会集中于他身体表面积不到1%的地方——那双灵动无比的眼睛。

“这个事情,我相信在社会学院内部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胡安的语言显然比不上他的眼珠子来得活泛,所以他试图在交谈中靠着所谓革命情谊而非语言本身的煽动力来打动我。“你知道,社会学院研究所马上就要成立了。也正如外界所传说的那样,这个研究所的负责人,将由我来担任。”

“是的,我听说了。”

“那太棒了。我相信,您一定和我一样,在编译所这个‘二线部门’受够了看‘核心部门’脸色的日子。所以我的意思是,您是否愿意与鄙人继续合作,也就是说,进入即将成立的研究所工作?院长先生已经明确表示,未来几年,这里将会是社会学院所有工作里的重中之重。”

天晓得当时我是怎样回应胡安的。他确实是个十分擅长阿谀上峰的老家伙。但我并不怀疑,他的这种活络,也在一定程度上源自地中海北岸人与生俱来的热情。所以我总是试着去相信,在这个情人比人情多得多的世界里,他对我的善意,还是有一点所谓真诚的成分在其中的。

胡安是想与我分享他的幸运。在编译所这个冷门单位熬了快十年,他终于等到了这个被重用的机会。

可是,我真的无法集中注意力,认真地与胡安去探讨任何与所谓前途有关的重大问题。我的脑海中盘桓着我的妻子绿子的形象。一阵悠扬的歌声响起,娇小柔弱的她,穿着故乡的传统服装,挥舞着长袖,旋转着翩翩起舞,然后越舞越快,渐渐地加速成为一阵风,环绕升腾在碧空之中。

不!怎么就突然变天,一阵黑魆魆的妖风奔袭而来……

“Nigger!”我的精神几乎错乱,猛地站起来大喊一声。

“那个?”

“哦,”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毕竟,在这个时代,一个所谓的领导找你当面谈话,可以算是十分正式以及尊敬的礼遇——“好的,那个,就这样吧。”

“您是否需要了解一下未来的主要工作内容?”

“不用了吧。”

我试图尽快结束这场心猿意马的对话,以便自己继续发呆。而胡安先生活泛的双眼轱辘一转,似乎意识到自己已经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便主动和我握了一下手,然后客气地将我送到了他的办公室门口。

终于又熬到了下班。对于已经发呆了一整天的我来说,这无疑是个好消息——因为我终于可以换一个地方继续发呆了。

通常情况下,下班其实也并不难熬,对于这样一个“研究机构”来说,并不承担任何相关国际安全的实际责任,是没必要像那些唯利是图的企业的职工那样加班到凌晨的。

走出社会学院的大门,我莫名地回头看了一眼。右侧的第三幢楼,正是我所工作的编译所。这是一幢规整的六层小楼,长宽比例适宜,貌不惊人,只是墙体的颜色太过深沉,而在顶部又竖起了一道过于浮夸的银白色半圆形供体。

我有一位搞建筑设计的朋友,他经常在我的耳边念叨一些不知所云的专业名词,最后总会总结一句:亲爱的弗拉基米尔,你要知道,评判一座建筑的好坏不仅仅在于它的外观是否赏心悦目,更在于其设计与功能之间是否达成完美的统一。

后来,我干脆带这位朋友到社会学院门口看了一眼编译所,然后我告诉他:“亲爱的,也许评判建筑的优劣还有第三个标准——象征意义。”

“为什么?”

“您不觉得我工作的这幢楼像是平地上冒出的一把旧式铁锁吗?”

建筑师端详了半天,终于承认:“亲爱的弗拉基米尔,作为一名从业了十五年的一级非注册建筑师,我必须承认,这幢楼确实和旧式铁锁在形象上有着某种相似。可是,对于您所说的‘将象征意义作为评判建筑优劣的标准’这一点,我仍然无法理解。”

“这一点都不难理解——如果您知道,平时我们都将这个单位称之为‘编译锁’。”

“编译所?‘编译锁’?”

“是的。我相信,你懂的。”

然后,他就此止语。

在这个时代,当交谈的任何一方说出“你懂的”三个字之后,必然意味着这个话题的结束。无论对方是真的明白,或者完全不能理解(虽然绝大多数情况如此),说出这三个字的一方都会将之默认为前一种情况,然后对话就可以这样心照不宣的收场。

作为一个文字工作者,我个人认为,语言的艺术,不就在于以这种亦正亦反的形式来进行表达和理解吗?

比如说,我的朋友自称“一级非注册建筑师”,其实那正是注册在案的最高级别的建筑师职称。

再比如,我的工作单位“编译所”,其实它真正的作用就是一把“锁”——在整个地球的语言逐渐统一的过程中,过去所有用高卢语、盎格鲁语、奥斯曼语、巴比伦语等各种语言撰写的所谓经典历史古籍,必须经过编译所翻译成标准的“国际语”,才能在这个全新环境下继续被使用。但以我在这里七年的工作经验所知,我们所要做的,绝非“编译”,而是将那些旧破烂“锁定”在恰当的意识形态之内。

当然,我还能举出更多的例子。比如那晚我心神不宁地下班了,为了能够快一点到家继续发呆,在十四环上超速了12.9%。3分钟后,违章信息已经发送到我的智慧手机上了。应用软件“畅通”已经自动连接了我的比特币账户,提示我是否立即缴纳罚款。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为这个冲动行为“埋单”的“畅通”软件,其网络连接总是特别拥堵。

对于自己过于追求“畅通”的行为,我感到十分愧疚。

付出了“畅通”的代价,好歹我确实很快到了家,得到了继续发呆的充分时间和空间。

绿子还没有回来,但这个家中充满了女主人的气息。阳台上挂着她刚换洗的衣裙,房间里若有若无地弥散着她的芳香。

绿子是一个迷人的姑娘。为了充分展示这个家庭在美丽方面得天独厚的资源,每个房间都摆有她大大小小的照片。在家居装潢的过程中,我还见缝插针地设计了许多镜面,这样她几乎可以在家中的任何位置欣赏到自己的美貌与身形。我甚至可以通过反射,在另一个房间看到那张比照片上更为鲜活灵动的脸庞。

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她并不在家里,但对面的镜子帮助我看到了沙发背后身穿着素洁典雅婚纱的绿子。她随意地坐在树林的草地上,笑得如此千娇百媚。

我不由想起了四年前我们相识的场面。那时她25岁,浑身上下洋溢着四射的青春活力。绿子才刚刚进入真相部门工作,还带着一种实习女记者所特有的楚楚可人的稚气。

在那次会议上,绿子被安排坐在我的旁边。当她得知身边的这个“老大哥”来自社会学院编译所时,便主动与我攀谈起来。

“弗拉基米尔老师,能认识您真是太荣幸了。您知道吗?我出生于旭日国——对不起,曾经的旭日国,也就是如今的亚非欧大陆东一省。因为我学业尚可并且出身贫寒,成为了当时仅有的一百个被批准学习原旭日国语言的学生之一。您所在的编译所,曾经就像在窗外容留小鸟歌唱的树枝,我几乎一伸手就可以抓到它的枝条,从那里开始职场生涯……”

“哦,但是您现在所供职的真相部,难道不是一个比编译所更好的归宿吗?”说实话,起初我并没有太在意这个初出茅庐的东部姑娘,只是低着头随口附和了几句。

“也许是吧,但我的志趣其实是编译工作。”

“志趣?”我心中冷笑了一声。如果她知道“编译所”的工作内容,还会抱有这样的幻想吗?“可是编译工作十分枯燥。”

“但我喜欢安静。”

这样一个热情的姑娘竟然喜欢安静?“那好吧。可您最终放弃了您的志愿。不是吗?”

“那不是因为语言政策的调整嘛。我是说,难道您不已经记得了?”

哦,我竟然忘记了。在此之前的三年,文化部门调整了语言政策——因此,像绿子这样原旭日国的后裔,将无法继续专业从事旭日国语言的学习与研究。

“非常抱歉。”我为自己漫不经心所表现出的无知而懊恼,转过身子面对着绿子道:“非常抱歉,这样重要的事情我竟然表现得像没有经历过一样。那一次,我几乎失去了在编译所里所有的同事,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一群新手把所里的事情搞得一团糟。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个人是罗刹尔人后裔,而我的专业则是盎格鲁语,这才在编译所尸位素餐到了今日。”

“当时我就快毕业了,可也只能转而学习真相学,所以这才刚毕业。”绿子撅起粉嘟嘟的小嘴,仍然为此愤愤不平。“可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了稳定。”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言多语失,连忙补充说:“你懂的。”

那时候说“你懂的”,还没有因为一位名人的“引用”而像现在这么流行,这让绿子有些不解。因为会议已经开始,她几乎是把嘴唇伸到我耳朵边窃窃私语,甚至身体都要靠到我的肩膀上。待她的面颊稍微离开,我立即惊叹于这个旭日国女孩白皙的肌肤和精致的面部轮廓。虽然只能从侧面观察,但可以看到她的眼睛很大,并且把睫毛刷得又黑又长。

茫然若失的绿子,已经把目光转向了会议的主持人,却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扑闪扑闪的眼睛上,那一对睫毛像是被清风拂动的窗帘,“刷刷”地搅动着我的心绪。

男人爱上一个女人,一定源自某个特定的瞬间、特定的场景。而那一刻,显然让我对绿子动心了。

想着想着,我的视线模糊了。那张婚纱照片上,森林的绿色,草地的绿色,竟然全浸透在了绿子洁白的纱裙上……

这个念头必须就此打住,我赶忙闭上眼睛。脑海中却还是绿油油一片。然后,我的意识里竟然出现了编译所大楼的样子。那一条拱体仍是银白色的,可大楼墙面的颜色竟然也被涂成了绿色,活像一把——被漆上了绿油漆的旧式铁锁。

这个意向的猛然出现并不像往常那样让我感到突兀与不适。倒是提醒我回回神,记忆起了自己与胡安的对话。

会面,在这个时代几乎是件稀罕事儿。即便是同事之间,通常也只是通过文字传输软件进行沟通。上级若要与你交谈,可以随便抓起身边的触摸屏、便携触摸板或者智慧手机,进行视频呼叫,根本没有面对面对话的必要。所以胡安也许是想以将我请他办公室面谈的做法,表示对我的格外在意。那就姑且领他这份情吧。

“Nigger”,天哪,我竟然在他面前说出了这个词。我真为自己的鲁莽感到后怕。且不说这个词汇来自于已被禁止在公开场合使用的盎格鲁语,他的词意更是对如今被归为亚非欧大陆南部诸省的公民们的蔑称。作为一名公职人员,是严禁在任何场合说出如此“政治不正确”的词语的。

胡安竟然没有流露出一点不快?可能是他把“nigger”当做了在思考和纠结时吐露出的“那个那个”吧。也许这是他作为老同事将善意进行到底的理解。也可能,这是因为胡安正沉浸在自己即将被重用的春风得意之中。

所以,他要我和他一起前往新成立的研究所供职?并且我已经答应了?

好吧,这些无关紧要,去哪儿都是一样的发呆和尸位素餐,去哪儿都是一样的吐槽和明争暗斗。在这个时间点上这些都是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儿……

我脑海中的形象仍然是那把涂了绿色油漆的铁锁。

只听“啪”的一声。那是我们家的门锁打开了。

绿子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