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社会学院研究所就正式成立了。靠着首任所长胡安先生的“运作”,它甫一成立,便占据了原来编译所的那幢大楼,而编译所则被“发配”到了社会学院角落里的一栋破败老楼中去了。
没什么好惊叹的,21世纪80年代的效率和“游戏规则”从来如此。
“亲爱的女士们、先生们,今天无疑将会成为各位与鄙人终生难忘的一天。我们在这里开始了社会学院研究所成立第一天的工作,我们都是一项重要历史事件的亲历者!”在主席台发言的正是原编译所常务副所长、新任的研究所所长胡安先生。他褪下穿了十年的短袖短裤,打扮得西装革履油光可鉴,在近百名新员工面前侃侃而谈。
承蒙胡安先生关照,在编译所浪荡了七年的我,如今竟然也跻身于研究所的中层管理者行列,具体的职位名称似乎是——第二研究中心主任。
因为几天前突然意识到自己即将离开编译所,所以我也就干脆放下了手里的工作,在郁闷的情绪中放逐了自己几天。显然,涣散的生活并没有让我振作起来,反而在走进会场时更加浑浑噩噩。
我似乎有点迟到了。这可不太像话。谨慎的天性提醒我,无论感觉自己怎样被生活欺骗了,但作为一个研究中心的主任,我应该表现得更加得体一些。更何况我的座位还在前排,当务之急是必须尽快并且尽量不引人注意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第二研究中心主任 弗拉基米尔
太好了,这就是我的座位。我赶忙抽出椅子坐下,脑袋斜着一撇,看到了隔壁座位的席卡——
第二研究中心副主任 赫德林
我扭过头,果然是那张没一点正经的脸。“天哪,赫德林先生,我们竟然是搭档。”我彻底震惊了。
赫德林淡定地朝我微微一笑。
“上次你给我发的那封邮件……”
赫德林伸出一根手指,徐徐抬起,挡在自己的嘴上,然后轻声道:“弗拉基米尔老兄,现在不是谈这些事情的场合,会议结束了我们慢慢聊。到时候你可以视频呼叫我,而且我的办公室和你在一个楼面。”
“老兄,你这间办公室真心不错。”我还没来得及浏览一下自己的办公室,赫德林已经毫不生分地用上了咖啡机,然后端着杯子,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话说,我们有三年没见了吧。”我在他侧对面坐下,努力对比眼前的赫德林和记忆中的他已经有了怎样的变化。
赫德林其实几乎就没怎么变过,小个子,皮肤黝黑,头发天然有些卷。他是高卢人和巴比伦人的混血,血管里流淌着各种自由散漫和不着边际的基因。他快35岁了吧。可岁月几乎没有在那张娃娃脸上留下任何印记。“玩世不恭”这四个字几十年如一日地写在他的脸上,恐怕此生都没有机会抹去。
“是的,三年前语言政策调整,我就离开了该死的‘编译锁’。不过就我那点‘两把刀’的翻译水平,留下来才是真正的折磨。”每一个字眼从赫德林的嘴里吐出来,都像是一种玩笑。“可他妈我偏偏还是回来了——‘编译锁’变成了‘研究锁’,而我赫德林还是赫德林。”
“亲爱的赫德林,能见到您并且再次与您共事,我实在太高兴了。其实我想说一句抱歉,作为老同事,我之前对您的关注很有限,甚至根本都不知道您这几年在哪里工作……”
“嗨,这有什么值得道歉的。再说了,我的行踪,也不是你想了解就能了解到的。”
我随着他哈哈大笑起来——这样的开怀,对于苦闷多日的我实在是太难得了。赫德林的坦诚,让我放下了心中有限的愧疚。说起来还真是,他的事情哪是那么容易搞清楚的。赫德林的心,你们谁都不懂。
语言政策调整之后,当时“编译锁”的一大帮同事组织了一场散伙饭。酒足饭饱之后,我们东倒西歪地走在一片草地上。草丛里自下而上的灯光比月光还要明亮,照射着一座座不锈钢的雕塑,银光闪烁。
此时不知谁喊了一句:“赫德林去哪儿了?”那些神志不清的醉鬼们到处寻找,直到两分钟后,有人一拳砸向一尊****着上身的“雕塑”,并且大喊:“赫德林,你他妈竟然脱了衣服在这里扮雕塑!”
我立时笑得瘫倒在地上。在我们第一次分别的时候,我根据谐音给他起了一个绰号——瞎来来。这是我故乡的一句俚语,指的就是——赫德林这样各种不靠谱的人。看来,不用多久,我就可以向他隆重推出这个“积压”了三年的绰号。
“弗拉基米尔,是这样的。离开‘编译锁’之后,我去了社会学院在美洲大陆的分部。那里有一个机构叫‘视频研究所’,我就在那儿供职。”
“视频研究所?我好像听说过,在以前的‘矽谷’吧?可你去哪里研究视频技术?我还真不知道你在视频技术方面也有专长。”
“我说老兄,社会学院的事情难道不是从来如此?视频研究所搞的项目,当然与视频技术无关了。”
赫德林的话莫名地触动了我的心弦。我甚至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就默默低下头,陷入了沉思。嬉皮笑脸的赫德林也没有主动找个话茬的意思,只是等着我开口。
“老朋友,我们还是说说邮件的事情吧。”
我视频呼叫了绿子,告诉她今天晚点回家,因为要陪一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去酒吧坐坐。
关于邮件的事情,赫德林坚持要到酒吧跟我说。他的理由是:第一,在工作场合不要谈私事;第二,在吃饭时不要谈正经事;第三,在酒吧谈这些事情也许可以让我好受一点,实在想不开就多来几杯,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晚饭我们一起吃了咖喱,甜、酸、辣的混合就像往事五味杂陈。既然新的工作还未开始,我和赫德林便只能谈谈在‘编译锁’共事时候的那些破事儿。
想想生活有时也挺可怕的。曾经再要好的两个人,一旦分开了,生活便再无交集,以后彼此的共同语言也注定越来越少。当他们再次碰面的时候,所能谈的只有三样:往事、往事还有陈年往事。
“好在我们又相聚了,赫德林。”
“老兄,以后你就叫我‘瞎来来’吧。我竟然还挺喜欢这个绰号的——尤其,这个词来自一种已经被禁止使用的语言。哈哈。”
在我的办公室和晚饭的餐桌上,赫德林向我详细讲述了自己这三年来的生活,尤其是在“视频研究所”的工作。
众所周知,我们所生活的这个星球因为“大数据时代”的狂澜袭击,已经彼此紧密得无法分离。最终,在21世纪60年代,整个星球无可避免地走上了统一之路,“国家”这个词从字典里消失了,说起每个人所归属的“政权”,大家都将之称为我们的“国际”。在这个国际里,再没有皇帝,再没有总统,再没有主席,行政上的最高领导人被称为国际的“首席信息官”。
说起来,首席信息官的产生过程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战争,只不过战场从未有过硝烟。最初,硬件生产商联盟的主席宣称理应由他统治世界。但很快,搜索引擎集团的“老大”不干了。可搜索引擎的强势也没有持续多久,局势接着又被网络购物组织所控制。但最终在争权夺利中获胜的却是应用商店协会,因为只要他们停止在任何电子设备上提供软件安装服务,这个世界就会瘫痪。由于应用商店的强大实力,他们“收获”了民心,也得到了整个世界。应用商店协会会长埃尔德·布拉泽宣誓就任终生国际首席信息官。
但是,我们的国际仍然不太平,无论硬件联盟、搜索引擎联盟还是网络购物组织,依然保有各自的势力,而民间仍然存在着松松垮垮的“复国运动”。于是,立足未稳的应用商店协会和埃尔德·布拉泽先生在第一时间建立起了社会学院——这看似只是一个研究机构,其实却是维护国际稳定的一支关键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