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又把人唬得一愣,睁大眼睛看着李大铲半天,然后笑笑说:“大家说笑哩,你还真急了,呵呵,真是,大家说笑哩,是不是?”说完,摇摇头就走了,就像大人不和小孩子较真似的。
李大铲这边没有什么消息,而刘老锤又深居简出,出门也不和外头人打招呼的,于是那些好事之人就只能去问第二个和刘老锤打过交道的人,酒馆伙计桂生。桂生除了咒骂刘老锤的悭吝外,其他的也说不出什么来,只知道刘老锤的屋子就像石洞,家徒四壁,漆黑昏暗,只有炼铁炉的火光映衬着。不打铁的时候,刘老锤就专注地盯着炉火默默喝酒,好像火里有什么宝贝似的。桂生说,我看刘老锤赚来的银子就藏在火炉里,除此之外,那个狗窝一样的石洞看不到其他藏银子的地方。
众人就笑话桂生,银子藏到火炉里不都熔了,熔了再浇成锭要有火耗的,谁没事干这不讨好的事。
桂生嘴硬,我看那炉火里一定有宝贝东西。
众人也不和桂生强辩,笑笑再旁敲侧击打听刘老锤情况,信马由缰,插诨打科,慢慢就说到堂子里的事情去了。突然,桂生啊的一声惊呼:“不对!”
众人被桂生这么一咋呼,吓了一跳,围着桂生追问什么事,桂生说:“刘老锤家里没菜刀。”
众人哄笑,以为什么大事,都在谈风月上的事了,桂生还在说刘老锤。桂生故作神秘地说:“我看有古怪,他那屋子里锅碗瓢盆倒是有,唯独不见有菜刀,哪处人家过日子不用菜刀?”
初想想有点道理,但细揣摩又不对:“看刘老锤也不是过日子的人,哪里会自己下厨,不都是在外面店里买的酒菜嘛!”
桂生摇摇头说:“刘老锤那人,过得跟耗子似的,都是夜里才出来,所以家里备有些菜,堆在屋角,有时候都臭了他也好像没闻见一样,照样拿来吃。我就看过他煮的大萝卜,一段段的,不是刀切的,倒像用手拗断的,你说一个铁匠铺子,又不是缺钱,怎么会连把菜刀都置办不起?这是不是怪事?”
众人再掂量一下,觉得确实有点怪异之处,就围着桂生让他说说怎么一回事,桂生也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哪里说得出由头来,但他不曾受到过这众星拱月般的关照,十分陶醉,不肯说自己不知道。好在他脑袋灵光,很快就想起一个典故来,那是听说书先生讲的。只见桂生做了个样子,端起旁边别人的茶杯喝了一口,说:“你们听没听过二祖慧可断臂求法的故事?”
座中人都是不务正业之人,这些离奇故事自然都听过,但眼下要听桂生的说法,自然就奉承他,听他说下去。桂生很得意,说:“当年慧可断臂,据说是因为他早年当将军,杀戮太深,手中血迹洗都洗不尽,最后只有把手臂砍了,眼不见为净,这才能修成佛。”
众人追问:“这和刘老锤有什么关系?又不见他少一只手臂。”
桂生用鄙视的眼神瞪了一下,嗤笑一声道:“刘老锤的手臂就是菜刀,他往日杀孽太重,所以现在连菜刀都不敢用,眼不见为净。”
这么一说,大家似乎都觉得有几分道理,不过看刘老锤的样子,还真分辨不出是个将军还是大盗,不过将军要赎罪,只要找个寺庙去出家就好了,大概不会来干打铁的营生吧,所以还是江洋大盗的可能性大。这时又有聪明人一声大彻大悟般的惊呼:“难怪那狗日的也不打菜刀、镰刀,我还以为他是给同行留口饭吃,原来是不敢打。”众人盛赞这个说法有道理,于是场面就变成了大家伙寻思如何找地保告状,赶这个瘟神出镇,造福一方水土,竟是前所未有的正气凛然、同心同德。
地保很为难,要说刘老锤虽然是个怪人,但人很本分,不闹事不弄怪,要不是这口锅让刘老锤暴得大名,地保都差点忘了刘老锤这人。刘老锤大概是十几年前来到白水镇的,衣衫褴褛,背着个古琴般的木匣子,找到地保说自己是逃荒来的,要在白水镇安家。地保见刘老锤形销骨立,颇有几分难民的样子,但气度不凡又像走江湖的老镖师,总归不像痞子恶霸,于是地保便收了他一点银子替他在河边僻壤处找了个窝安顿了下来,交代刘老锤要守规矩就完了,很快刘老锤就像躲入墙缝的蟑螂一般被地保遗忘了。十几年来相安无事,也没有麻烦上门来,平白无故要把人赶走,实在说不过去,更别说刘老锤那门打锅的手艺,让白水镇这几年名声传得很远,很有些人大老远打听这上来买锅的。因此地保心里很矛盾,但镇民有怨言不能不管,于是只能去找刘老锤。
说起来地保就是能和刘老锤说上话的第三个人了,把刘老锤从屋子里喊出来说:“老刘,铁锅生意不赖,镇上人知道你的手艺,托我问问,你会不会打菜刀?要是能打就打些菜刀来卖。”地保的意思很明显,是想让刘老锤打出几把菜刀来,平息外面什么“断臂”、“杀孽”这样的风言风语。
刘老锤拿那双火眼金睛瞪地保,说:“我不会,再说现在打铁锅都来不及,哪里来的辰光去打菜刀。”
地保瞪回去,气鼓鼓地说:“都是打铁把式,其他家都能打,为啥你不会打?”
刘老锤哼哼两声,说:“说破没意思,我就是不打刀,你要是不满意,明天我卷了铺盖走就是了。”刘老锤撂下这句话后,就不管地保,回屋叮叮当当捣腾去了。
地保呛了一口气,心里骂刘老锤不知好歹,但转念一想,还不是镇上那般吃饱了没事干的懒汉四处造谣生事,自己竟被他们牵着鼻子走,真是气数。心里打定主意,就算刘老锤是江洋大盗也好,反正没有麻烦上门,自己去瞎操这个心干吗?于是回去就把那伙闲汉臭骂了一顿,骂得那伙人作鸟兽散。地保还敲打了桂生一番,让他不要老是和那伙无赖厮混,有空多和酒馆老板学学怎么酿酒。桂生也没想到自己的瞎编乱造闹出这么一番风波,当然忙不迭发誓赌咒以后再也不敢了。
本来事情就这么烟消云散了,闲汉们也重新找了其他事情来逗趣了。可就在那年入冬,说书人从白水镇路过。每当季节交替的时日,就有这样的卖艺人走村串镇的来取乐大伙,尤其是秋收以后——忙活了一年,谁不该给自己找点乐子啊。说书人一般都在镇里某个大祠堂前的空地拉开场子连续说上几天故事,赚点米、油、酒、茶和铜板。那年说书先生说了个故事,说的是江湖上新近出了一个刀客,自蜀山而来,行走在中原一带,誓要挑战天下高手。说书人说的活灵活现——那刀客身着黑衣,头戴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腰间挂着追风刀,辗转在江湖中寻找各路高手练刀。黑衣刀客刀法凌厉,易发难收,加上宝刀锐利,手底下已经积攒了不少人命了。
说书人如同亲眼目睹——话说那柄乌金刀长二尺三,宽三寸,通体乌黑,冰凉如水,刀客一刀划出犹如秋风入夜,杀人无形。且看那刀风拂来,疾速无比,却又无声无息。刀风过后,刀已入鞘。挨刀的人浑若无事,挺起兵器就要杀将过来,可是往前跑了两步就散架了,身体已被刀风拦腰斩断,断气倒地,就连手中的兵器也一折为二,散落在一地的肠子和鲜血之中。
这故事连讲三天,白水镇人百听不厌,还围着说书人就打听如今这刀客师承何人,下落何处,年纪几何,有没有失手过。说书人卖了个关子,说预知后事如何,待下次路过白水镇再讲。白水镇人哪里答应,逼着说书人非要他讲完,说书人这才告饶说,这些消息要到道上慢慢打听才知道。
就在这时,底下有人皮里阳秋地说了:“我看这刀客也没什么?论杀气还比不过我们镇上刘老锤,刘老锤当年纵横江湖的时候,就是刀魔附身,杀人如麻,眼下这不,躲在我们白水镇里打锅赎罪,连刀都不敢摸上一摸。”
这个穿凿附会的故事也很离奇,很对白水镇人的脾性,就有人问了:“连刀都不敢摸,这是什么理由?”
皮里阳秋人说:“摸一摸刀,杀心就生,刀魔就活过来了。”
有道理有道理,白水镇人无不叹服,而且心满意足,好像刘老锤很替白水镇争了脸面似的。
众人散去,说书人收拾赏银和物什就离开了白水镇,同时带走了刀魔的故事。慢慢地,江川一带隐匿着一个刀魔的传言就传开了,后来添油加醋说得更玄了。有说刀魔当年被剑仙废掉武功,被迫退隐江湖的;有说其实是刀魔自己幡然醒悟,跟随少林高僧修炼,企图克灭心中戾气,却徒然无效,还失手杀掉了高僧,最后去当了一个打铁匠,因为打铁就像是敲木鱼,可以震慑心魔;更甚者说其实刀魔是躲在白水镇练一种手中无刀心中有刀的境界,要达到这样的境界就必须完全遗忘刀的样子,不要说碰一碰刀柄,看一眼都会前功尽弃。
事过几个月,白水镇人差不多都忘了这回事了,李大铲却发现饭庄上多了一些跑江湖的练家子往来,拎枪带棍,三五成群,一望就知极不好惹,饭庄上自然小心巴结,李大铲也格外卖力,害怕一不小心惹恼了这些亡命之徒,赔了吃饭的家伙。那些江湖人物倒是极为客气,小心翼翼地打听着附近有没有什么奇人异士,或者使刀的高人。跑堂小二不明就里,夸口道,要说这白水镇使刀的,还得数我们李大厨,他那柄厚背刀,哎呀,切肉切菜飞快,刀工极好,巴掌大的豆腐他能切成千条豆腐丝来,他片的羊肉那叫薄啊……跑堂小二还待津津乐道,江湖人就客气地打断了他,说他们不是来找什么厨师的,只是听说这片儿有个隐世的刀魔,倒是想要见识见识。
跑堂小二愣了愣,答不上话,好半天才想起几个月前说书场那个事,顿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半天才跟江湖客解释清楚那是镇里人埋汰刘老锤的话。这下轮到江湖客傻眼了,搞半天原来是一群乡下愚夫愚妇的碎皮嘴子搬弄出来的,感觉很失面子,不免悻悻。好在李大铲的厨艺不错,一桌酒菜吃得人眉开眼笑,愁肠立解,临走还丢了一个碎银子和一句“不虚此行”。
江湖客三三两两地就这样被打发走了,一来二往,慢慢就没江湖客再来了,跑堂小二不免有些失落,皆因招呼这些江湖客不仅让他大出风头,而且分了不少赏银,如今这笔财源一断,自然有些怨言:“要是咱白水镇真有个什么刀魔就好了。”
李大铲斜睨着跑堂小二说:“啐,你当那是财神啊,真有个什么魔啊怪的,你小命还能保住?”
跑堂小二嬉皮笑脸地说:“瓢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啊,下次说书先生再来,我们可以再编一个什么剑仙的,这样江湖人寻上来,咱饭庄生意又要好一阵了。”
李大铲赶紧打住他:“得得得,你小子不要乱打这些心眼,这些日子你在前面捞得痛快,我在后堂累得半死,生怕出丁点差错,现在腰骨都还有些酸痛。”
一听这话,跑堂小二明白过来,连忙上去给李大铲斟了一杯茶,趁机把准备好的纸包塞到李大铲手里,说:“瓢爷多担待,多担待。”
李大铲默默把纸包塞入怀里,手指敲着桌面说:“你还年轻,不懂。所谓不在一条道,不喝一江水,咱们市井草民,跟道上的爷不是一路的,不惹也罢。道上人多嘴杂,不定把消息传多远去,我看这事还没完,麻烦还在后头。”
麻烦没来,倒是说书先生又回来了,这回来改了个说本,说得是二十多年前的故事——那时候,江湖上出了个极负盛名的白衣刀客,名唤柳岸汀,刀法一流,据传柳岸汀来自关外长白山,自幼在雪山中披风斩雪,追禽逐兽,历二十余年才练成一身绝世刀法,方始入关求名。不出几年,柳岸汀打遍天下无敌手,并且赢得江南第一美女的苏芷兰的青睐,可谓名利双收,一时炙手可热。不料,正在柳岸汀春风得意之时,却碰上了平生大敌,那就是“铸剑山庄”庄主欧阳冶,两人相约大战三百回合,最后,柳岸汀的宝刀不敌欧阳冶家传的金虹剑,以一招惜败,刀断身伤。
柳岸汀败在利器上,甚不服气,立下血誓要打造天下第一刀与欧阳冶再战。历经年才访得名匠学会铸铁之术,又历数年才找到天下铁石之精,终于锻造出一柄惊天地泣鬼神的宝刀。据说那刀殷红如血,故被称为血饮刀,血饮刀炼成之日,天地色变,风雨大作,鬼神皆哭。柳岸汀携血饮刀拜访“铸剑山庄”,斩杀欧阳冶于家门前,欧阳家的金虹剑也被一斩而断,从此铸剑山庄威名不再,而柳岸汀则声名大噪,被江湖人尊为“刀王”。
可是奇怪的是,柳岸汀赢得大战之后,却从此失踪,就连他的夫人苏芷兰也不见了。有人说柳岸汀已经天下无敌,所以携眷归隐山林;有的说柳岸汀之所以能炼出那柄血刀,仿效的是当年“莫邪投炉”的方法——传说干将、莫邪夫妻炼剑,无法化融金石,所以莫邪投身入炉,这才融了金石,炼出了举世闻名的干将、莫邪两柄宝剑。不过柳岸汀不是自己投炉,而是让他的妻子投了炉,这才有了那柄血刀,刀身的红色其实是人血染成的。传言说柳岸汀打败欧阳冶之后,孤独与悔恨交加,所以自杀身亡了,那柄血饮刀也从此下落不明。
白水镇人听了这个故事炸开了锅,早就把什么刀魔抛诸脑后了,转而探讨柳岸汀和当今声名鹊起的黑衣刀客谁更厉害,支持柳岸汀的和支持黑衣刀客的分成两派,互不相让,极力争辩,差点引起群殴。说书人凭借这个故事在白水镇十分吃香,吃得好喝得好,连讲了七八天才满载而归。
说书人走后很长一段时间,争论还在白水镇人中间余波不止。刘老锤有一天晚上在饭庄听人翻说这个故事,脸色煞白,酒没喝完就匆匆回家了。那晚刘老锤彻夜打铁,寂夜里叮当声传得很远,李大铲听到了,喃喃地说:“有些乱,这么打铁会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