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四人便到杭州。没料到的却是,江府竟然成了苏府,几人忙向府中人打听,才知江天落一个月前已将这宅子卖与这户姓苏的人家。几人不由更是惊愕,莫非又发生什么变故?
这时,就听路上有人边跑边嚷嚷:“江才子又在管闲事啦,快去瞧瞧。”几人一听,也赶紧跟着去。只见一家赌坊前此时已聚了许多看热闹的人,众人中间是一个书生正在和一个大汉争论着。小双眼尖,立即高声叫了起来:“姑爷!”小双这称呼是叶天特授的,因此叶清辉虽不愿,也没有忤逆父亲的意思。
这书生正想驳斥大汉的话,忽听到这么一声喊,回头见到几人,便立即招呼道:“几位来得正好,请为小生评评理。”这书生正是江天落。
小埃道:“这书生的确不会武功,但却自有一股英气在,怪不得小双说他能将‘鬼’吓跑。”萧尘笑道:“孟老夫子曾说‘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古人诚不我欺。”小埃也笑道:“又在我面前掉书袋,待会去与那书生比试一下。”萧尘笑笑不语。两人均是用的“传音入密”的功夫,因此连近在身边的叶清辉与小双都不觉。
围观的众人见到这忽然出现的一男三女,不由都睁大了双眼,除了那小丫环年纪尚小,另外三人仿佛从图画中走出来一般的丰神俊秀,不自觉地都让开一条道,让四人通过。
这大汉见到四人,不由朝书生笑道:“江才子,你的朋友可比你气度不凡地多了。”
江天落一本正经道:“小生气度虽不够,这账目却一向都分明的。来来来,几位做个见证。”只见他口中说话,左手比划,右手在纸上画画算算,泼墨挥毫,笔力遒劲,到不似他外表一般文弱。只见他连写连算连说,片刻便将事情来龙去脉以及这笔纷繁复杂的账目算清。
站在一旁的这位大婶的丈夫欠了赌坊三十两银子的赌债跑了,赌坊便要将其房子拿来抵债。江天落得知后,便出头替他们还这笔赌债,但这赌坊管事的却不乐意了,拿出铁算盘噼里啪啦一算,说是江天落买下这赌坊时的钱早已在这一个月里替乡里二十三家乡民还赌债还完了,今日这笔钱非得拿出真金白银才行。
萧尘几人这才明白江天落卖掉家宅的原因了,竟是拿来买下赌坊,然后帮乡里还不起赌债的乡亲还债。
此时经江天落这么一算,却是将那管事惊得张大了口,原想他一介书生,只会之乎者也,不想竟如此精细,看了下算出的账目,何时何人的数目全都一清二楚,分毫不爽,买赌坊的钱最后应该还剩下二十九两九百九十九文钱。
江天落转向那大婶道:“大婶,你身上有一文钱吗?”大婶忙拿出一串铜钱交给江天落。江天落拿出一个放到那管事手中,道:“银钱两讫,小生这就告辞。”说完将那串铜钱交还大婶,对欲相谢的大婶摆摆手,便转身对萧尘几人道:“天色不早,几位远道而来,由小生做东,请几位喝酒。”说着便率先走出人群。
那赌坊管事的见这账目如此清楚,众目睽睽之下,也只好自认倒霉,收下那一文钱,也不去为难那大婶,转进赌坊。一众看热闹的便也散了。
萧尘几人跟在书生之后,小埃道:“他如今身无分文,怎么请客?难不成要请我们吃霸王餐?”萧尘未接口,小双已问道:“小埃怎么知道姑爷身上没钱?”小埃道:“以你姑爷乐善好施的行为看来,最后那文钱也该他付,他却连这一文钱都拿不出,岂不是身无分文了。”小双点点头,随即转头对叶清辉道:“小姐,等下我们替姑爷付账吧。”叶清辉却不知在想什么,并未答话。
江天落已带着几人走过多家酒馆,均未有停下来的意思,更别说是进去了。小双几次想上前去问,都被小埃拦住了。
江天落说了声“到了”,刚要迈步进去,萧尘笑道:“你要请我们去青楼喝酒?”此时尚未入夜,百花楼前花枝招展的姑娘们都还未出来,也没有几个客人进去,只是几个龟奴在门口角落干站着。
三个女子一听,脸色不由都有些变了。小埃是望着萧尘有些疑惑,叶清辉则是望着江天落皱了皱眉,小双却是望着百花楼三个字睁大了眼。
江天落看到叶清辉望过来的神情时,眼神中一闪而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无奈,却笑道:“美酒雅乐,又有佳人相伴,却分文不收,人生于此,岂不快哉。”
萧尘也笑道:“既如此,我们岂有不进之理。”当下携着小埃之手抢在江天落之前走了进去。江天落一愣之下,随即仍是一副意闲之态,道:“清辉,小双,进去吧。”小双拉着叶清辉,叶清辉看了眼江天落,便也走了进去。
百花楼老鸨见忽然走进一双如此清俊的少年男女,正在惊疑,又见后面走进一个漂亮小姐与一个小丫环,心想这是怎么回事,正不知该如何时,忽听一个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道:“老板,怎么不招待我的朋友呀?”
老鸨一听,顿时喜笑眉开,道:“哎哟,我道今儿个怎么来了这么多神仙似的人物,原来是江大才子的朋友,这可真是本店的荣耀啊。”江天落笑着道:“梦蝶和思弦呢?”老鸨走上前挽住江天落的手臂道:“她们两个小妮子啊,三天不见你,就跟丢了魂似的,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人都瘦了一圈了。这不,这两天楼都没下来过哪。我这就去叫她们,她们还不乐坏了。”说着就吩咐两个龟奴带几人去楼上雅间。
小埃的手被萧尘一直牵着,想抽回却又被握紧,不由便瞪了他一眼,萧尘报之以一笑,用“传音入密”的功夫道:“我在金陵时去过秦淮河,知道青楼刚入夜时的排场。”小埃听萧尘这么一说,自然就想起萧尘曾告诉自己当日就是在秦淮河遇到落梅的,心中疑惑虽解,但在众人面前被他这么握着手,总是不好意思,便道:“你再不放手,我可要动手了。”萧尘一笑,知她疑虑已消,便放开了手。
另一边的叶清辉始终默不作声,只是不时似是不经意望到萧尘握着小埃的手时,眼里闪过一丝失落。而小双却早已与江天落叽叽喳喳地说开了,将萧尘与小埃的身份与这一路上的惊险,特别是郑重地提起了横归云。江天落似乎兴致很高,小双讲的起劲,他便津津有味地听着,还不时提些问题,小双被问得不知道时,便叫上萧尘和小埃细说。
江天落口中的梦蝶和思弦终于来了。
两人比起小埃自是逊色,比叶清辉也尚且不如几分,但薄施粉黛之下,在青楼浓妆艳抹的群芳中却显得脱俗雅致。两人却不如那老鸨口中所说,好似与江天落有多亲密,进来时也只是向他施了一礼,便一个操起古琴,一个拨着琵琶,为几人演奏起来。不过两人的目光却都不自觉地瞟向小埃与叶清辉,眼神中流露出的不知是钦羡还是作为女子对比自己美的女子的一种嫉妒。
弹着古琴的思弦先开了口:“江公子,今日带来的是何词?”江天落道:“忆秦娥。”挥笔写就,拿给思弦。思弦细细看了一遍,幽幽道:“佳人泪,不过天涯远。公子好久没作如此凄楚的词了。”说着便素手一拨,便当场谱成曲子弹奏起来,调声呜咽,哀伤不觉。梦蝶轻启朱唇,歌喉一展,配上江天落的词,实是说不出的感伤。
小双眼圈红了,转头却见叶清辉怔怔地掉下泪来,还没开口唤,江天落已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站起身走过去拿起那首词信手便撕,将思弦和梦蝶惊在当场。江天落却笑道:“我不是说你们的曲,只是我这词太混账。今日难得几位好友远来,怎么做起这样的词,该罚,该罚。”说着举起一壶酒便直接往口中灌去。
思弦和梦蝶忙起身过去夺,却被江天落避过,喝一大口便吟一句:“酒逢知己千杯少。”“葡萄美酒夜光杯。”“举杯消愁愁复愁。”……思弦和梦蝶都不知这平日里潇洒的江才子今日怎会如此失态,却又不好硬抢他手中的酒,不由面面相觑,一时没了主意。
江天落顺手倒下却倒了个空,酒壶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萧尘手中。江天落一怔之下笑道:“萧兄,你是否要与我共饮?”萧尘不答,掀开瓶口,一口气将壶中还剩大半的酒尽数倾入口中。
江天落刚要开口,却见萧尘满脸通红,摇晃两下闭眼便倒,被身边小埃扶住。小埃对思弦、梦蝶道:“有没有房间让他休息一下,有劳二位。”两人忙帮着小埃扶萧尘去休息,小埃还叫上小双帮忙去打盆水。这雅间一时只剩江天落与叶清辉两人。
江天落似是自语又好似是在问叶清辉:“萧兄他?”叶清辉望着萧尘离去的背影道:“萧公子不会饮酒。”江天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望着叶清辉道:“你是否真心愿意嫁与我为妻?”叶清辉不想江天落会忽然对自己问出这句话,一时不知怎么答,低下头却被江天落抬起下巴正视他那双明亮而决然的眼睛。
两人四目相对良久,叶清辉只觉心绪纷乱,望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英俊的脸庞有些不知所措。江天落忽倾下头,正要吻上叶清辉的唇时,叶清辉突然双手在他胸口猛地一推。江天落踉跄退了两步,眼中似是自嘲又似落寞,最终却还是笑道:“你既然不喜欢我,这就回去解除婚约吧。”
叶清辉看着江天落转身而去,心中不明自己是否真的不喜欢他,但不知怎的,两行泪却顺着脸颊流下。
江天落拎着酒壶,摇摇晃晃地走在长街之上,口中喃喃念着的却是他刚刚新作的那首《忆秦娥》。
长街尽头的一人也是手握酒壶,却是小口品着,见江天落走近才笑道:“原来这酒细品与豪饮的区别如此之大。”江天落微有三分醉意道:“萧兄的酒量不浅,初次饮酒大醉后立即能神清气爽地坐此再饮,佩服佩服。”
萧尘叹道:“我与小埃商议明早便送叶小姐回苏州,你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江天落一口酒入喉,酒意上涌,神智却更清醒了些,苦笑道:“她喜欢的是你,我今日虽只见她几个时辰,也从她眼中望出你的影子,更何况与你们同行几日的横归云。可惜你眼里心中只有身旁那个叫小埃的女子。她已错,我又何必跟着再错。”
叶清辉在小埃怀中终于能将近日所有埋在心里的委屈都哭出来,也能将所有心中的事都讲给眼前这个蕙质兰心的女子听。
从小到大,叶清辉只有父亲的百般疼爱,因此什么事只要是父亲喜欢的她就去做,她只想让父亲开心。这门亲事是父亲定下的,虽然从没见过江天落,不知道他是好是坏,是个怎样的人,但如果父亲高兴那就好。遇到横归云时,叶清辉虽然知他看着自己的眼神流露出来的喜欢,但因为自己是要嫁给江天落的,那个父亲早已给自己定下的夫婿,因此便从未对这个风度翩翩的横归云产生任何倾慕之情。
直到那天,萧尘出现。
他一开始是以府中家丁的身份在花园干活的,他可以对着花花草草鸟儿虫儿相聊甚欢,也能在仰望天空时神采飞扬,叶清辉无意中见到他,就不由被他吸引。而当那天,父亲将萧尘找去谈话时,叶清辉在门外听到他问父亲的话“那你女儿更愿意嫁给谁?”“你问过你女儿了?”时,她知道从那一刻开始,自己是真的喜欢上这个少年,他是第一个顾忌到自己感受的人。
可是,原来萧尘心中只有一个叫小埃的女子,那么美,美得自己都自惭形秽,那么聪灵,与他仿佛永远都那么心有灵犀,只要一个眼神,彼此便能心意相通,自己在他来说只是一个父亲恳请护送的人罢了。
“小埃,我根本不配喜欢萧公子的。”叶清辉哽咽道。小埃帮她擦泪,道:“什么配不配,他又有什么了不起。有一个喜欢的人很好啊,至少你现在开始,不仅仅是为你爹活着,也开始为你自己活着了。”
叶清辉望着小埃微笑着的清丽脸庞,道:“小埃,你不怪我?”小埃笑道:“怪你什么?”叶清辉垂下头道:“明知你和萧公子两情相悦,我却还是……”小埃道:“傻姐姐,喜欢谁是你的自由啊!”
叶清辉抬起头,喃喃道:“自由?”
“自由么?”江天落望着萧尘的笑意若有所思地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