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一蓑烟雨任平生(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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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四件怪事

次日,几人收拾好行装上车,萧尘正欲驾车而行,只听车后急促的喊声传来:“萧兄,等等小生——”萧尘一笑,拉了一把已跑得气喘吁吁的江天落上车,一声轻喝,马车朝前驰去。

江天落一上车,小双就开了车门高兴道:“姑爷和我们一起回苏州吗?”江天落缓过气才道:“家宅已无,千金散尽,未免忍饥受冻,也只好跟着你们了。”车内传出小埃的声音不客气道:“江大才子只须大笔一挥,温柔乡中佳肴美酒自不必说,更有红颜浅斟低唱,岂不快意?又何必跟着我们这些俗人。”

自古佳人多爱才子,风尘女子自也喜风流才子,杭城中才貌兼得的青楼女子以百花楼中的思弦、梦蝶为冠,而杭城的风流才子则属江天落为魁。江天落不仅因与一般富家公子般挥金如土而博得青楼老鸨的逢迎,更兼英俊潇洒,不知有多少少女倾慕,而且江天落在杭城才名颇著,因此清高如思弦、梦蝶也对他另眼相待,往往江天落一去,她们必定洗尽铅华,整晚都只陪他饮酒唱曲而尽欢。江天落时常即兴填词就让思弦谱曲弹奏,梦蝶演唱,而其新词新曲在杭城必会传唱一时,因此即使这一个月来,江天落常常身无分文地去百花楼,老鸨因知两个最红的姑娘都垂青于他,且他的词作的确帮百花楼招徕不少生意,便也始终笑脸相迎,殷勤侍奉。思弦和梦蝶更是一如既往地待他。

其实萧尘几人也知江天落与两位风尘女子只是词曲知音,江天落并非烟花之客。萧尘知小埃是借此调侃江天落替叶清辉说话,当下不语只是笑笑。江天落却朗声道:“长醉不醒终不是男儿本色,何况小生心中既有牵挂,此次如不与你们同行,必将后悔一生。”

车中叶清辉清清楚楚地听见江天落说的话,不由心中一紧,眼光望向车外,那个昨晚孤傲而去的背影,此时话中之意,心中的牵挂是自己吗?

昨晚叶清辉在小埃怀中哭诉时,却不知江天落因为萧尘的一番话而开始去面对自己逃避的感情。

萧尘举着酒壶对月道:“叶小姐喜欢的不是我,而是自由,是我身上有的那份她从没经历过的自由。”

“自由么?”江天落望着萧尘的笑意不解地自语道。

萧尘道:“她父亲说她从小乖巧,也就是凡事都听她父亲的安排,连终身大事,她都丝毫未做过表示;她父亲认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理所当然的,而她认为听父亲的一切安排是理所当然的。可是不巧的是,她嫁给你之前,出了很多事,先是你的延迟婚期,接着是横归云的追求,然后我的出现。”

江天落似已明白,道:“先前的变故让她明白不是什么事都是理所当然的,而你的出现让她在你身上看到了可以自己选择的自由。”

萧尘饮一口酒,笑道:“孺子可教也。”

江天落借着月光望着萧尘的笑意,不由道:“我自认为洒脱,今日见你,才知这两字是为你而造。为此当浮一大白。”说着,仰首喝下一大口酒。

萧尘道:“如你不是心中有结,不敢放怀去爱,你又何曾不是个洒脱之人。”

江天落瓶口一倾,酒洒在了脸上,却正颜道:“萧尘,你我是朋友么?”

萧尘道:“我当你是。”

江天落一笑,仿佛这半年来积在心中的种种烦忧,尽都由这一笑发泄出来。笑过之后,江天落的神情伤然而痛楚。

萧尘知道江天落与他父亲江暮之间的感情肯定很深,不由感到一丝怅然,自己从未与父亲相处过,连叫一声“爹”的机会都没有。

江天落之母难产过世,江暮伤心之余便将所有的感情投注到儿子身上,从小爱如珍宝,溺爱成性,如有所求,无不应可。江天落不喜练武,江暮不但不强迫他练,自己从今以后也不再练武;江天落喜念书,江暮便重金聘请全城最好的老师来教他;学有所成后,才名一时轰传杭城,常有人劝江暮让儿子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他却只因儿子一句厌恶官场一笑了之。后来江天落时常出入烟花之地结交青楼女子,江暮也因素知儿子脾性为人,只是偶尔发发到时不好向亲家老友解释的牢骚。

原本已在准备给儿子娶亲的事,却不料忽得重疾,只来得及匆匆交代儿子几件事,却未等见到老友与未来儿媳,撒手西去。

萧尘问道:“你爹交代你的是哪几件事?”江天落道:“第一件就是随叶伯父回苏州,与清辉尽早完婚。”萧尘点点头,听江天落续道:“第二件事是将父亲与母亲合葬。第三件事是成婚后不许再去青楼,要好好对清辉。第四件事是说他自己‘死得其所’,让我不必太难过。”

萧尘道:“你果然是‘不肖子’,你爹临终的嘱咐,你一件都没有做到。”江天落摇摇头道:“我爹在世时,他从没逆过我的心意,他这生唯一一次要我做的事,我也无法办到,的确不肖。”

萧尘叹道:“你能办到的,只是需要时间,至少现在能完成你爹第二件嘱托的事。”

三更的梆子已敲过,小埃看了看睡梦中仍锁着眉的叶清辉,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忽听屋瓦上有动静,知是萧尘回来,便悄悄推开窗轻轻跃上屋顶。

小埃拿着一块黑黝黝的木牌,翻来覆去也只有“镖局”二字,想了想道:“江暮知道以江天落的性子根本不可能会在自己死后便随叶天回苏州成婚,因此第一件事就显得很可疑,对江天落来说父亲的这个嘱托对自己来说几乎算是很不合情理的,因此便对后面的两件事也产生了怀疑。而灵堂‘闹鬼’让江天落想到自己两父子被人监视,因此父亲临终的嘱托才会那么奇怪。如果江暮的苦心就是为了不被监视的人知道自己的目的,那么当下江天落唯有将所有事情都做反。一来可以暂时不让父亲的目的被监视之人获悉,二来也让监视之人以为江天落是个不肖的公子哥,从而放松警惕。”

小埃见萧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便继续道:“前三件事中,第二件事最无可厚非,做反了反而不妥,但江暮特意将此事提出来,以江天落的精细自然知道此事事关重大。而这其实才是兵行险招,如果被监视之人识破,去挖江天落母亲的墓地,那今日也轮不到你们拿到这块牌子了。”

小埃顿了顿才道:“如今既然有你出面,自然可以避开监视的人从江天落母亲的棺木中找到这块牌子,我只是想不通你们凭什么就能断定是去青州镖局找线索?还有第四件事仅仅只是为了表明‘死得其所’是反话吗?”

萧尘歪着头看着小埃,道:“你就这么想听我讲?”萧尘知小埃已猜到其中缘由,却仍然装作不知来问自己,便似笑非笑地点破。

小埃看着萧尘的神情,想起两人十岁生辰那日,自己也佯作不知两位老人抓到了什么,却还是被他看出来,虽仍是比自己多猜了一样,到最后依然不留痕迹地让了自己。从小到大一直说是被他欺负,但其实是一直被他呵护照顾,小埃想到此,不由浅浅一笑,道:“我就是喜欢听你讲。”

萧尘煞有介事道:“你真是越来越坦白了,好吧,我真的一直都很喜欢你——听我讲。”萧尘故意将“你”音拖长,小埃佯作不理。

“以江暮一直以来对儿子的纵容以及深知儿子为人来看,嘱托好好照顾未来儿媳这种事也算勉强有可能会在临终之时说,但特意提及且语气强硬让他别去青楼却是很不合理的事了,这完全有悖江暮平时的教子作风。况且两者乍看好似是让儿子收心的话,其实仔细想来却没有必然联系,唯一能让江暮那么郑重其事地将两者提出来放在一起讲的是‘青’和‘清’这两字,就是为了强调江暮二十年前走镖经过青州时在一家镖局遇上江天落的母亲孟清,对应这块牌子上的‘镖局’,接下去的线索就在‘青州镖局’。至于第四件事,我和江才子也未完全想明,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小埃道:“这么说,我们要去青州?”萧尘躺了下来,双手垫在脑后,道:“现在还不清楚江才子怎么想,我们明天先把叶小姐送回苏州再说。”小埃道:“明天江大才子会与我们同行。”萧尘闭起眼睛道:“英雄所见略同。”

不出萧尘与小埃的所料,江天落还是因放不下叶清辉而赶来与几人同去苏州,之后再与萧尘、小埃去青州。此时听小埃的话中之意,知她有意想给自己与叶清辉阐明心意的机会,江天落为人本疏放,昨日交了萧尘这一好友,又知父亲之死的线索,这半年来的积郁便也消了,当下就不再躲闪,直承心意。

其实以江天落的性子,本不是被父亲一手包办自己的婚事而无动于衷的,刚开始得知这门亲事时,江天落便开始他整日流连青楼酒馆的疏狂行为。江暮虽然并没有责备他,却也并没有要取消婚约的意思,只是常常语重心长地讲,这门亲事是妻子所定,不管有多宠溺儿子,无论如何都是不会取消的。江天落也知父亲爱自己母亲极深,虽然表面上仍旧常去青楼饮酒填词,但也仅此而已,最后对这门亲事也就不再异议。

半年前,江暮过世后,江天落才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未婚妻,却因父丧根本无心留意于她,虽相处了几日,却毫无感情可言,反倒是叶伯父处处的关怀以及对老友猝然离世的悲怆让江天落好几次忍不住要将父亲身死的可疑相告,但因不想连累他们,才婉言将他们送走。不想昨日再见时,见她神情楚楚,看着萧尘小埃时的自哀自怜,不知怎的竟激起一股怜惜之意,之后因叶清辉明显的拒绝而产生一阵自伤之情,仿佛已将她认作是妻子一般。

情之一字,实在玄妙,波澜不起时即使狂风骤雨也安然无事,一旦心动,即使一眼也会天崩地裂。

叶清辉自从昨晚与小埃详谈之后,心中对萧尘的爱恋似乎明晰了些,想到自己根本未曾与他相处过,只是将他看做了一份美好的梦想,甚至都不敢去触碰,只是望着便已足够的心思。但今日重又见到的江天落,却让她心变得很乱,这个要托付一生的人,半年前郁郁寡欢的他,昨日忽而疏狂忽而深情忽而孤傲的他,以及今日如此明朗的他,自己对他的感情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