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载:檀王十四年春二月,峰氏弑其君于石宫。
那一场悲剧,作为峰氏次宗嫡长子的我是亲身经历了的,那时候,我受命率领四十名家臣,就埋伏在石宫的西侧门外。
石宫是先君在淄邑外西山下修建的离宫,广五百丈,主体结构并没有使用土木,而以西山中盛产的一种白石来搭建,极其牢固,却也难免显得阴森冰冷。这种白石的质地紧密,研磨后表面非常光滑,仿佛美玉一般——当然,倘若我国能够产出如此巨大的美玉来,恐怕早就富甲诸侯,甚至横行天下了吧。
说是埋伏,其实不如说是屯驻。我们天不亮就来到此处等候,身披铁甲,手持利刃,公然围坐在石宫外面,大声谈笑着,丝毫也没有要避人耳目的意思。反正形势已经很明了了,石宫内即便算上仆役也不足百人,而六卿所部署的包围队伍却要超过六百。
巳时才过,弓、腾二卿便带着从人大摇大摆地进入石宫,去和国君进行最后的谈判——事先已经商量定了,一旦谈不拢就立刻动手。“先哲有云:‘逆众之君非君也,是国贼!’”还记得前一晚临部署的时候,家主曾经挥舞右臂,这样气势汹汹地鼓舞我们,“国贼,杀之可也!”
二卿进去的时候并不长,大概也就半顿饭的功夫吧,突然间,只听得宫内喧嚷之声大作。“终究还是不行啊,”从弟秩宇拔剑出鞘,兴奋地瞪大了眼睛,“杀,杀了他,国家可得太平!”
秩宇是叔父高何的独子,而高何是斩杀国君、拥立公子南望的竭力鼓吹者,他会对这场袭击如此兴奋,倒也是意料中事。我可没他那么好心情,父亲也一向反对这次行动,但既然家中已经议决,家主也下达了命令,作为峰氏子弟就必须凛遵。于是我也匆忙拔出剑来,并且招呼家臣们举起武器,全都万分紧张地紧盯着石宫的大门。我希望问题可以就在宫内解决,希望时候不大,弓卿或者腾卿便会走出门来,故作沉痛地抹抹眼睛,大声宣告:“国君,已然薨逝了。”然后大家象征性地放几句悲声,就可以太太平平地收队回家。
可惜,事情的发展和我的“美好”愿望完全背道而驰——只听得喧嚷声逐渐传到门边,接着,科头跣足的国君就摇晃着他那著名的大肚子直奔出来。秩宇兴奋得浑身都在颤抖,还不等我下令,他就抢先冲出队列,挺着长长的铁剑,瞄准那满肚子脂膏直刺下去。
没办法,我也只好举起武器,紧跟在他的后面。眼看秩宇的剑尖已经接近国君身体了,突然间,毫无征兆的,剑身猛然一偏,划开一个半圆,竟然“当”的一声刺中了宫门口的石柱。
我知道,秩宇是不会手软的,亲手杀死国君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他一定相信,这样便可以立下“诛邪”的大功,会受到元无宗门炼气士的赞扬和护佑,甚至会使得他自己的思想更接近于大道吧。
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附近有人在施展法术,或者是在国君身上施加了某种防护措施,或者直接地用元气震歪了秩宇手中之剑。这不奇怪,国君身旁正应该会有本有宗门炼气士随行保护。
因为这一切,本就源于“一”和“无”两个宗门之间的斗争……
我们彭国,曾经辅佐鸿王平定天下的英雄彭侯刚所开创的彭国,从来是信奉本有宗门的。不,应该说全天下的士,包括天子和诸侯,包括世卿和大夫,全都曾经是信奉本有宗门的——元无宗门的诞生,不会早于攸王晚年,而其崛起,更只是近五十年间的事情而已。
大概是在四十二年前吧,元无的达者素燕上奏先天子诚王,要求和本有的达者们在御前辩论大道,因为他本是素公的庶子,故而天子在犹豫了数月后勉强应允了。谁都料想不到,辩论的结果竟然是他以一敌三,获得全胜,辩驳得那些本有的达者们张口结舌,汗出如浆。本有的达者们最后要求比试道法,却也被素燕逐一击败。
然而,大获全胜的素燕却也因此遭到朝堂上下的一致嫉恨,天子下诏,要将其当殿格杀。幸亏素燕早便有所准备,事先安排了脱逃的途径,才终于保住了性命。
天子震怒,立刻传诏四方,要全天下都搜捕、斩杀元无宗门的“妖逆”,但可惜收效甚微。近三百年来,王室势衰,诸侯们自相攻伐,导致天子之诏难出都畿。况且近百年来,各国世卿又纷纷夺取了国君的权柄,在许多国家,即便国君愿意奉诏行事,世卿们不肯点头,天子之诏也便等同于空文。当然,最重要的是,元无宗门的影响力已经涵盖了大半个天下,并且在各国世卿家中悄无生息地培植了相当强大的势力。
于是,今天子元年,在素燕的不懈努力下,“东伯”素国首先宣布皈依元无,并且驱逐不愿改变信仰的本有宗门的信徒,据说自世卿、大夫而到普通的士,足足四百余家被扫地出门。“东伯”这一惊天动地的举措,不仅瞬间便波及东方各国,并且其影响日益向北、南两个方向扩展。三年后,南方一公、四侯、十一子共十六国联名向天子上疏,要求抛弃本有,独尊元无。
天子没有批复他们的上奏,却也根本无力阻止他们对信仰的改变。
自那以后,又是十年过去了,终于我们“西伯”彭国也迎来了天翻地覆的这一日。其实说起来,我们峰氏家族是六卿中最后一个改依元无的,公然在国君的反对下,于国都举行了盛大的仪式,峰氏大小各宗十九支,连同家臣和陪臣在内四千余人,于同一日抛弃和焚毁了本有宗门的一元象征,包括各种礼器、祭器和旗帜,而将象征元无宗门的混沌徽记或镂刻、或涂画在了宗庙的门墙上。
这是家主之令,不管是否真心信服都必须凛遵,但更重要的是,时势如此,想要逆潮流而行的人都只有死路一条。“一元化生万物”、“本无自生万物”,这两者间的区别又有多少人能够真正理解呢?就算六卿家主们自己,我想也未必明白吧,他们只是利用新的宗门来挑起公然反抗国君的旗帜而已。
因为国君除了头上的冕旒外还有自己的田土,还有自己的武装,甚至还有几个小家族愿意遵循他的指令,这是六卿根本无法容忍的。国君或者以正式改宗为契机放弃一切世俗权力,或者死,没有第三条道路可走……
在我看来,国君只有死路一条,因为此人太过执拗,六卿家主连番劝说,甚至当街格杀了几个他的亲信,都未能使他做出丝毫退让,这才有了这最终的谈判,而他在最终的谈判中突然转变性情,愿意妥协,可能性实在微乎其微。
就大势而论,国君已然是孤家寡人了,但落之于实际,终究还会有几个死士愿意为他殉葬的。我没有想错,保护国君逃出石宫的寥寥数人当中,果然有一名是本有宗门的炼气士——
我很快就在廊柱后面发现了此人,我认得他,那是彭角家族的一位长老。彭角氏本出自公族,但如今已经沦落到普通的士的身份了,就连下大夫也没能混上一个。这位长老因为虔信本有,据说修炼有成,故而很受国君礼遇,甚至还有流言,说通过他的发迹能够使得彭角家族复兴的。
明眼人都知道那只是妄想而已,国君本身就已经没有多少权力和荣誉了,还能把什么赏赐给他所看重的人或者家族呢?
发现此人以后,我立刻挺剑向他冲去。我不愿意亲手杀死国君,这份“光荣”还是留给期盼已久的秩宇吧。如果必须要在这场悲剧中杀人,我倒宁可选择这位炼气士,并且我明确地预感到,不赶紧先杀死他,本方难免会有死伤。
炼气士看我冲近,匆忙举起了他的右手。一瞬间,我看到他手中有流光闪动,那是一种瑰丽然而柔和的淡青色光芒。虽然并未见过实物,但从一向所听闻的种种描述来判断,我知道那必是国宝“雨璧”无疑。那一瞬间,我深悔自己的孟浪。
“雨璧”是世代相传的重宝。众所周知,但凡美玉中都蕴含着强大的力量,更何况是作为西方镇物的“雨璧”呢?更何况它被握在一个据称修炼有成的本有炼气士手中呢?在这般宝玉面前,我恐怕自己多年修炼的道法如同尘芥,精心磨利的铁剑仿佛枯枝……
我犹豫了,脚步陡然踉跄,而就这一踉跄,挽救了我的性命。
只感觉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击在自己左肩——如果不踉跄,这力量应该会正正地打到我的脸上来吧,倘若果真如此,那真是万事皆休。我身不由己地向右侧翻滚了出去,狠狠地栽倒在国君身旁。大概在接触到地面的同时,我就已经昏厥过去了,我最后看到的,是国君腹部喷出的鲜血,似乎将要喷溅到自己脸上……
恍惚中,我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脱离了躯壳,我在苍茫的大地上飘荡,而在大地尽头,有一株巨大的乔木正在蓬勃生长。我以不可思忆的速度向那株乔木飘去,而那株乔木似乎也在以不可思忆的速度变粗、变高。很快,我就再也无法看清乔木的全貌了,我只能看到虬结粗糙的树皮在朦胧的绿色间不停膨胀。膨胀,一直膨胀,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抵达了这莫名所以的终点,我只发现树皮上一个小小的斑结逐渐变成了车轮,变成了巨窟,似乎即将吞噬掉我整个灵魂……
再醒过来的时候,我眼前隐约闪过一抹鲜红的血色——但这并不是国君肚腹中喷溅出来的血,而只是不知来由的一道残影罢了。我不记得在被巨大乔木的斑结吞噬以后,又发生或者又见到了一些什么,只是不可抑制地觉得深深的心悸,仿佛曾经在昏睡中见到过更离奇、更恐怖的事物似的。
是的,我终于从昏睡中清醒过来了,我已经被搬回到了自己家中,摆放在绵软的枕席上面。据说,我足足昏睡了三日三夜,并且此后又休养了将近一个月,伤势才终于得以痊愈。
国君确实是被秩宇亲手杀死的,他与叔父高何在家族的声望因此直线上升。而至于那名打伤我的本有炼气士,那位彭角家族的长老,从始至终只伤害到了我一个人而已,随即就被从石宫中追杀出来的腾卿的长公子幕在背后一箭,当场射死。
国君“崩”后十日,公子南望正式祭告宗庙,继位为君,并且给他的前任一个“伪”的恶谥。据说元无宗门的第二达者深无终曾经亲自前来主持仪式,并且为国家祈福。
然而父亲却在我的病席前幽幽而叹:“何福可祈呢?彭国今后多事矣,而我峰氏亦多事矣。”他说以臣迫君本已不祥,更何况以臣弑君呢?此例一开,天子、诸侯都会惊惧、担忧,害怕遭逢同样的命运,而且人人起而仿效,以子害父、骨肉相残的末世还会远吗?我们六卿的谋划,最终罪名却独独落到峰氏头上,其余五卿看峰氏皆同异类,峰氏以后的日子还会好过吗?
父亲的担忧很快就变成了事实。我的伤才刚痊愈,就传来天子号召诸侯伐彭的消息,于是父亲受家主之命,派我去辖下的彤邑修筑防御工事,以戒备即将到来的兵燹。
他拨给我一百名犬人、五百名奴人,以及相应的物资装备。说起犬人,那可真是让人越瞧越不顺眼的异族,身材高大,但是佝偻着躯体,嘴巴尖尖,皮肤是灰黑色的。虽然他们一点也不象犬,但没有人对犬人这个称呼产生过异议——他们实在是太难看,并且太招人讨厌了。
奴人的外形则跟人类没有多大区别,这大概是多年混血的结果吧。据说奴人的祖先是惨白的皮肤,银色的长长的毛发,但因为被征服成为奴隶,与人类奴隶数十甚至上百世通婚杂交,所以他们的样子日益象人。不可否认,奴人的女子有相当多还是很迷人的,士大夫们往往喜欢纳其为婢妾,反正生下来的孩子还是奴隶身份,不会影响家族血统的纯净。
不过也传说竟有某些断嗣的士,偷偷把和奴人女子交合生下的孩子中长相绝象人类的,抱给正室抚养,对外宣称是真正的人类子女,以期维持家族的延续。这种行为若被揭破的话,可是悖礼的重罪,要全族都贬为奴隶的。然而传说归传说,真正因此被捉获并遭到惩罚的士大夫,几百年来也不过寥寥数名而已。
四月中旬,我来到了彤邑,又从当地征集了百余名奴隶和百余名平民,开始防御工事的修筑。工事还没有完成,王师就先开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