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尘劫录(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42133600000002

第2章 伐

史载:檀王十四年夏五月,王师伐彭,反走。

天子是自取其辱。自从攸王晚年三分王室的动乱开始,诸侯们自相攻伐,原初二百国已灭其半,早就没有人把天子的权威放在眼里了。大概是今天子想要重振王权吧,在得到五家公国的支持以后,终于在五月初聚集兵马,直向彤镇攻来。

王畿附近的公国,本来是屏障都城的重要力量,千两百年前鸿王灭畏之后,就把最得力的功臣和最有才能的子弟都封在近畿为公,一共十九家,我们彭国也是其中之一——初祖是鸿王驾前第一重臣、英雄无敌的彭刚。其后历代有削有增,也有在战争中被异族和本族灭亡的,到今日只剩下了十三家,除去因与犬人长年作战而越斗越勇的彭、素两国外,全都衰弱得不成样子。倒是不少地处偏远的侯、子,因为腾挪的空间较大,近年来扩张得很快。

天子虽然召集了五公的兵马,并且加上王师,听说也不过得兵六千罢了,还大多装备落后,缺乏训练。而我们彭国,六卿全体上阵,轻易就集结了超过一万人。这些队伍都从我正在抢修的工事前面开过,我大致统计了一下,约有车七十、骑两千,以及徒众三四千人。

以寡击众,王师却首先发起了攻势——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天子自以为掌握了必胜的法宝。我并未参战,但是站在彤邑最高的望楼上,却把整个战局都观察得一清二楚。双方才一接触,忽见王师阵中突然腾起一道乌云,很快的,就遮蔽了整个天空——战斗在辰末展开,可是眨眼间,四周便黯淡得仿佛深夜似的。接着,迅猛的狂风夹杂着无数冰粒向我方直卷过来,就连身在望楼上的我都受到波及,虽然急忙用袖子挡住面孔,却仍旧被刮得几乎睁不开眼睛。

王师阵中,一定有高明的炼气士存在,并且一定是本有宗门的,我可以断定。但那也不过很短的一段时间罢了,王师还没来得及趁势发起总攻,突然间,风势减弱了。我谨慎地挪开衣袖,朝本方阵中望去,就见阵中央的一乘四马战车上,一个披散着长长的头发,上衣下裳都着玄色的瘦削老人,正张开双手仰天长嘘。一道强烈的白光从他口中喷出,竟然直透霄汉,眨眼间就驱散了漫天的乌云和肆虐的风暴。

那一定是元无宗门的达者深无终了!虽然以前并没有见过他,但此时此地能够出现在我国的阵列中,并且能够运用如此令人瞠目结舌的惊人道法的,除了他还会有谁呢?!

数月前,新君登基,深无终为他主持了典礼,并且为六卿之士登坛讲法。当时我仍然在病席上辗转,未能聆听,他的很多话,都是年仅十一岁的胞弟远事后转述的。据说其大意是——

“下愚不同,上人小同,仙人大同,至人无同。因此,要追逐至人的脚步,求取无上道法,就必须领悟‘无’的本意。无中生有,无生万物,万物本无,这是真正宇宙间的大道。众所周知,上人界万五千年一崩坏,仙人界十二万五千年一崩坏,至人不坏。而上人界、仙人界的下次崩坏,都在近百年内。这是人世反常、变乱的根由。正因为如此,必须精修,皈依元无,共历时艰,共渡大劫。”

都是老生常谈,没有什么新鲜花样,也或许有些新鲜花样,但是年幼的远根本无法理解,也就难以向我转述。我小时候很喜欢各种杂学,曾经自己用算筹计算过,如果确如炼气士们所说,上人界和仙人界的下次崩坏,将在百年内有所重叠的话,那么也就是说,这种大劫每三十七万五千年就会发生一次。可是,上人界和仙人界各是什么时候创立的呢?是否是在许多个三十七万五千年前,于百年内先后创立呢?却任何典籍上都没有记载——本有宗门的典籍也好,元无宗门的典籍也好。不管万物生于有,还是万物生于无,上人界和仙人界都应该有其初始吧。初始何在?却谁也不知道。

据远说,深无终还在宣讲后表演了道法,我对此丝毫不感兴趣。启蒙老师、也是我的叔祖沓曾经对我说过:“道德是真正的道,道法不过器用而已。”这句话,我一直深以为然,内藏于心。

但无论如何我也料想不到,深无终竟然仍滞留在我国,并且他的道法竟然如此精湛,其威力竟然如此巨大。那一刻,我愣愣地望着他在空中飘拂的乌黑长发,几乎忘记了继续观察战局的发展……

其实,此后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发展。敌人被深无终的惊人道法吓破了胆,我军一轮冲锋就打得王师血流漂杵,横尸遍野。天子似乎也受了伤——传说如此。

我没有参与这场对抗王师的战斗,但是悲剧性地参与了接下来的战斗。就在我刚松了一口气,从望楼上爬下来的时候,突然父亲乘着两马战车在彤邑旁出现了。

“点集家臣跟我走。”他简洁明了地这样吩咐道。

“要追击王师吗?”我自告奋勇地为父亲驾车。

“不,家主他们去追击了,我等要趁此良机奇袭敷邑,”父亲板着面孔,目视前方,“把国境再向前推进。彤邑附近的地形还不够好,但倘若拿下险要的敷邑,面对王畿方向的防卫便可高枕无忧。”

敷邑是衷国的边境城市。衷国的始祖衷铭公,在史书上被夸奖为鸿王最英勇无畏的儿子,但如今他的后人,却只统治着不足两万的人口,领地也被压缩到只剩区区三百里。此番王师来伐,衷公也参加了,趁他逃向自己领地的时候,追击并奇袭攻取敷邑,倒确是一着妙棋。

我们共有六乘战车,两百多名骑士,用来袭击敷邑绰绰有余。在接近敷邑的时候,我们追上了衷公的败兵,厮杀一阵,斩首近百。再往前,道路越来越难走,我们只得放弃战车,上马进击。

“你的御术尚可,可惜骑术太糟,”父亲看到我伏在马背上紧张兮兮的样子,不禁皱着眉头呵斥,“这样无法在丘陵地带与犬人作战!”

这个时候,为什么要提起异族犬人呢?不过我也料想不到,一语竟然成谶,突然就有无数的犬人在四面八方同时出现,围向我们的队伍。

“这里为什么会有犬人!”父亲不明白,我也不明白,照理说,他们惯常的活动区域还要再往南去五、六十里,在朗山附近。

犬人们不打旗帜,以竹木挑着野兽的头骨,呼啸而至,足足有数千名,很快就把我们包围了起来。

“利用骑兵的优势,冲出去,”父亲下达命令,“有能破围的,即刻返回向家主求援!”

听他的意思,是要暂时放弃原本作为车兵护卫的那六百徒众了。但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犬人虽然武器简陋,但膂力很强,单兵格斗能力极高,普通徒众根本无法与其相抗。我挥舞着铁剑,跟随在父亲身边,向西方展开冲锋。第一次,砍死十数名犬人以后就被挡了回来,同时,背后的犬人正在和徒众展开激烈的厮杀,我们被迫又向东方突击了十数丈,将他们逼退。

犬人不会骑马,那般沉重的身躯,恐怕也没有什么马匹可以承受得起,但他们会骑其它动物。远远地,我见到一个犬人,骑在一头长毛野牛的背上,在众多步战的犬人中间仿佛鹤立鸡群一般。

“那一定是首领。”我指给父亲看。

谁都知道,犬人是有组织却没有纪律的蛮人,只要打倒了他们的首领,余下的便会一哄而散。然而我们远远望着那个骑牛的犬人,却谁都不敢动这种念头——那厮的躯体太过庞大啦,起码要比我高三个头,胳臂大概比我的腰还要粗,手中挥舞着巨大的黑石斧,和他对战,是人类的噩梦……

“还是继续向西冲锋吧!”家臣革高身边说道。革高是父亲麾下著名的勇士,擅使一柄巨大的短戈,论起步战和骑战来,恐怕家族内无人可与匹敌,然而即便是他,似乎也根本没有向那犬人首领挑战的勇气。

直到天黑,我们也没能冲出重围,身边的士卒倒是死伤了将近一半。犬人并不如奴人般擅长夜间活动,也许他们暂时不会再发起攻击吧,这是我们生存下去的唯一机会。

就在我和父亲商量着,是否应该趁黑夜派人突围求援的时候,家臣明暮拖着一具干瘪的犬人尸体跑了过来。明暮似乎本来并不叫这个名字的,但是他一向夸耀自己双睛明亮,即便在夜间也能如同白昼般视物,所以大家就都习惯这样叫他了。说起来,似乎曾经还有人怀疑过他有着奴人的血统呢,只是并没有证据。

“对,你既能夜间视物,便尽快混出去向家主求救吧!”父亲看到明暮,高兴地一拍大腿。“臣正有此意。”明暮说着话,把拖着的犬人尸体抱了起来——原来只剩一张皮,里面的骨肉都已经被挖干净了。他披上犬人的皮,轻轻嘶叫了几声,活脱脱就是一个可厌的犬人。

我和父亲都笑了起来,可是我突然想到,可以用这个办法,让父亲也一起混出去啊。我望向父亲,他也正望向我,原来我们的心思都是一样的,只不过他是想让我跟着明暮一起突围。

“父亲不走,我也不走!”我斩钉截铁地说道。

父亲轻轻摇了摇头:“那算了。我不能离开,否则这些家臣都会死无葬处。”

即便能够保住性命,世代家臣如果损失惨重,无论是作为士的尊严,还是在家中的地位,都会受到极大的损害。我知道父亲不愿意那样做,但恐怕,他更不愿意的是,披上犬人的毛皮弃军而逃,从此永远沦为他人的笑柄。

明暮似乎成功混出去了,因为他所经过的方向,犬人群中并没有产生什么骚动。倘若家主得到消息,立刻点兵来救,大概天亮前便可以赶到了。我们坐在地上,背靠着背,手中牢牢握着武器,假寐一会儿,等待黎明时分必将到来的惨烈厮杀。

然而,终于等到了黎明,等到了犬人的新的一轮进攻,却并没有等来援军。父亲惘然若失,呆呆地望着远方,望着彭国所在的方向,喃喃自语道:“不会这样狠心吧……不,一定是明暮没能完成任务……”

我却宁可相信家臣,也不敢相信家主。在改依宗门的问题上,在弑君的问题上,在拥立公子南望的问题上,父亲的意见都与家主相反,并且,相互间争吵得非常激烈。父亲认为,在家主还没有下达最后的命令前,既有异议,就必须犯颜直谏,否则即是不忠。但家主肯定不这样想,他大概认定父亲是故意处处要和自己作对。

最终,父亲近似绝望地下达了冲锋突围的命令。我想,今天大概会死在这里了吧,年初才刚行过冠礼,还没来得及结婚,甚至……还根本没有尝过女人的味道。早知今日,前些天不如就把那个服侍我的奴人女子……我拍拍自己的脑袋——想得太多了,如此情境之下,懊悔全然无用。

最糟糕的是,倘若父亲和我同时死在这里,远尚年幼,次宗再没有成年的男子,恐怕会很快衰败下去吧。我望向父亲,他也望着我,目光似乎在询问:“害怕吗?”

我赶紧挺直胸脯,咬紧牙关,回答说:“我会紧跟着父亲,一定可以冲杀出去!”

父亲转过头去,对革高点点头:“他交给你了,一定要把他带出去。”

“父亲!”我叫了起来。

“倘若你的骑术再高明一点,我不会这样安排,”父亲故意驳转马头,不让我看到他的眼睛,“我若死于此处,母亲和远,便都要靠你照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