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尘劫录(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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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逐

史载:檀王十四年夏五月,峰子无罪而见逐于彭。

父亲曾经在石宫之变后说过:“彭国今后多事矣,而我峰氏亦多事矣。”不幸而被他言中了。彤之战虽然获胜,六卿家主却因流矢而连死二人,两家就此因夺嫡而纷乱起来。我峰氏的家主虽然无恙,但在其后袭击敷邑的行动中,我们次宗的主力却被犬人包围,几乎全军覆没。

父亲也殁于是役,家族中唯一秉持正道而行,肯直言劝谏家主的父亲的死,我认为,那定然会成为峰氏衰颓的开端。

那一场战斗,仿佛噩梦一般,我终身不会忘记。真奇怪,从这日起,似乎我的生命中就充满了各种离奇的噩梦,一浪紧接一浪,把我推向不可预知的未来。我还记得那一刻的痛彻心肺,我远远地看到在父亲前方,一个巨大的身影冒了出来——那是犬人首领。父亲急忙勒马,想要绕开这个可怕的敌人,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我看到犬人首领抡起了他巨大无朋的石斧,我看到鲜血喷泉一般涌出,我看到父亲的头颅横飞出去……

我大叫了起来,丝毫也没有感觉喉咙疼痛,就这样拼命地大叫,用剑脊狂拍马臀,向父亲倒下的方向冲去。突然间,两只有力的臂膀从后面抱住了我的腰,战马向前奔去,我却腾空而起,被翻倒按在另一匹马的马背上。

在自己的叫声中,我隐约听到革高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不要叫!”我听到他也在嘶声而吼,“臣送少主出去!”

最终是怎样脱离重围的,自己到如今仍然想不清楚。噩梦虽然清晰,但是并不连贯,我只记得不久以后便遇到了明暮,他趴在地上,用力地捶着地面:“来晚了,来晚了!”可是在他身后,却没有看到有一名援兵。

“怎么回事?增援呢!”革高大叫着。“家主不肯发兵,不肯发兵……”我听到这样的回答,早就已经在预料当中的回答。突然间,全身腾起了巨大的力量,我挣扎着从马背上爬起来,竟然一把就把革高推落马下。然后,我催动战马,向国都方向奔去,我的骑术,似乎从来都没有那么精湛过……

三日以后,我遭到了放逐。原因很简单,就因为父亲的死亡,使我被悲痛和愤怒冲昏了头脑,我冲进本宅,挥剑向家主砍去。“为何不发救兵!”我似乎是这样大叫着,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向他砍去。可惜狂怒中的攻击根本就没有准头,我仅仅砍断了他的袍袖而已。

接着,我就被好几个人牢牢按倒在了地上。似乎人在发狂的时候,力量可以大到连自己也难以相信,然而这力量终究是有限的。我一动也不能动,直到这个时候,才开始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还好,我没有砍伤家主,否则怕会立刻受到逼令自裁的惩罚吧。

经过公议,决定仅仅放逐我。我还记得离开家的时候,母亲搂着年幼的远,是那样无助地哭泣着。我走了,将来谁来照顾他们呢?早应该料想到这样的结果,但在冲进本宅的时候,我满心中都是父亲的头颅带着血沫横飞出去的情景,别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以我的身份,虽然被放逐,仍然可以带走一乘轻车、防身的武器、少量的食物,并且可以携带一名家臣。当然,从此后这名家臣就要从家族谱系上除名,他将作为被放逐者的侍从,永远被人们遗忘。“有人愿意跟我一起走吗?”我只这样问了一句,然后,就独自一人离开了国都。

因为我看到了他们的眼睛,包括从死亡边缘上把我救出来的革高,每个人的眼神都是这样矛盾,并且犹豫——他们或许可以抛弃自己宝贵的生命,但他们无法抛弃更为宝贵的士的名份和尊严。何必牵累他们呢,多留一个人下来,母亲和远就多一个人照顾。

我离开国都,向西南方的大荒之野驰去。按规矩,我必须先进入大荒之野,在那里呆上至少一整天,才能重返人类社会,作为一名流浪者,重返人类社会,然后就漂泊浪荡终生。我知道,以我的年龄和声望,碰到一名愿意收留我的贵族,重获士的身份,可能性是极其渺茫的。

就这样空虚而迷惘地进入了大荒之野,我一直向南,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往哪里去。大荒之野向南方延伸,没有边际,谁也不知道它的尽头究竟有些什么。某种传说,那里有一座高山,名字叫萦,有仙人于上次大劫的时候躲避到那里,就一直居留下来。也许有人曾经到过吧,但没有从那里回来的任何记载。

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前进着,等我回复理智的时候,突然间被恐惧攫住了整个心胸。四望都是同样无边无际的荒沙,一直延续到地平线上,太阳火辣辣地在头顶曝晒着,我不知道哪里才是北方,我该怎样离开这里。

我下了车,吃一点食物,想等太阳偏西以后再判断方位。直到此时,才发现随身携带的清水已经全部喝光了,嘴唇发干,喉咙火烧火燎。想不到没能和父亲一起死在对抗犬人的战场上,没有因为袭击家主而被杀,倒要在被放逐的头几日,就死在大荒之野当中。又是一场噩梦,但这次的噩梦是那样舒缓,象一根坚韧的绳子套在脖子上,然后慢慢地、慢慢地绞紧……

太阳也很奇怪,总是不向某方倾斜,就这样一直高高地挂在天顶上。我开始感觉不妙了,没有办法,只好上了车,向自己认为或许正确的方向驰去。也不知道又过了多久,车子越走越慢,终于,一匹马再也坚持不住了,前腿一屈跪在了地上。车子向侧面翻倒,我被狠狠地抛了出去,半天都爬不起来。

此后的几日中——应该有几日甚至十几日吧,太阳总也不落,我无从判断时光的流逝——我靠着饮马血,吃生马肉,勉强活了下来。等到马血都喝尽以后,我只好背上一块干干的马肉,靠两条腿继续前进。剩余的马肉只好放弃了,既然没有水,带再多的肉也不能维持生命。

路上看到过几具骨架,其中一具似乎是人类的,但是没有头颅,不能准确判断。这也是死在大荒之野中的被放逐者吗?此刻,就算我想要哭,却都没有眼泪可流了。

就这样走着,走着,疲惫地走着,一步步走向死亡。或许就这样死去倒也简单,以后那些荒唐的噩梦将不会发生……

醒过来,是突然间的事情,睁开眼睛,突然从死亡的黑暗中见到如此耀眼的光明,使得一刹那间,我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我闭一下眼睛,再睁开来,几乎要怀疑自己又回到了家中。坐在榻旁的那个奴人女子不正是她吗?……不,那不是她,这里也不是我的家。我想起了自己在大荒之野中的遭遇,同时,也看清了面前这名女子。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女子。就外表而言,她很象奴人,一样是惨白的皮肤——不,那应该是白皙才对,白皙并且温润,就象暖玉。她的头发也是银色的,银得耀眼,最大和奴人的不同处在于,她竟然长着一对翅膀!覆盖着银色细毛的翅膀,折叠在她的背后,露出一些令人炫目的长羽来。

“我……”我想要询问自己的境况,但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四周围没有墙壁,上方也没有屋顶,但远远可以望见的山林、峰峦,却总给人一种从窗口望出去的感觉,我就象确实置身于屋中一样。为什么会有如此奇怪的感觉呢?自己也不明白。

屋中——如果这是一间透明的屋子的话——似乎只有一张高榻,而我就躺在榻上,那女子坐在榻旁。她笑了,她的笑容真美,不象奴人,奴人笑起来总给人一种满腹辛酸,强忍眼泪的凄楚感觉。“这里是萦。”她笑着对我说。

萦?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随即就明白了。我猛然支撑着上半身坐了起来,连日在大荒之野中的疲惫和饥渴竟然已经完全不存在了。倘若此处果真是萦的话,那么这一切就都不奇怪了——“萦?仙人居住的地方?”

“是的,”那女子仍然微笑着,“仙人把你从大荒之野中救了起来。你和萦有缘,你以后就留在萦好了。”

留在萦?留下来和仙人一起居住?一刹那间,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似乎从地狱一步迈到了天堂,造化真的如此眷顾我吗?我兴奋得从榻上猛然跳了起来——倘若当时便能预知,这不过是新的噩梦的开端的话,或许我会躺回去,并且对她说:“放我回大荒之野去吧……”

萦是一座很大的山,非常高,山顶终年覆盖着积雪,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却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寒冷。“一年四季,在萦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温暖得仿佛春天一般,”那个有翼的女子向我解释,“这就是仙人的力量。”

所谓仙人的力量,大概是指仙人使萦的任何一个居民都能感觉温暖舒适吧,而不是指真正使气候四季如春,否则,山顶的积雪就不可能存在。至于那个女子,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叫做“燃”,来自于萦的南方——我才知道,原来世界是如此宏大,在我们认为是世界尽头的萦的外面,竟然还有更广阔的天地存在。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没有再见过第二个人,或者说,没有再见过其他有智慧的生物,包括燃的同类,也包括仙人。“你需要在萦生存、生活和工作,”燃对我说,“萦很大,我也不知道仙人居住在何处。他们若想见你,自然会来见你,否则,你是永远也见不到他们的。”

我迫切地希望见到仙人,但心中有又一丝紧张和恐惧,这大概是人类在接触到他所不了解的事物的时候,最自然的反应吧。在这里,太阳也是终日不偏不落,我无法判断时间的流逝,也不会感觉饥饿和疲倦。我居住在那间透明的屋子里,屋子没有窗,也没有门,我可以随意出入,但外面的鸟虫,甚至风尘,却都无法进入屋内。

燃叫我不要离开屋子太远。“萦中有许多你所不了解,甚至完全无法理解的事物,许多事物,对于了解它的人来说都是有益的,但对于你来说,或许反而会有害也说不定,”她对我说,“就在屋子附近等待吧,等待仙人对你的安排。”

在我的一生中,这段时间也许是最为惬意和舒适的。阳光和煦,风景优雅,飞鸟鸣唱,草木葱郁——这就是所谓的“仙境”吧。果然,仙人们所享受的不是美酒佳肴,不是高楼广厦,而是自然和谐的美妙风景。况且,摒弃了肉体的一切苦痛和不适,本身不需要更多的享受,便已经如同置身天堂一般了。

是的,天堂,萦可能是唯一的例外,其余的仙人,据说都生存在云端,生存在天堂之中。传说中,上人居于海外风景绝美的岛屿上,仙人居住在云上,而至人生存于何处,就谁都不知道了。我问燃,她也不知道,似乎仅仅对于萦,她知道的也并不比我多多少,她只是更早接触到仙人而已。

既然不需要吃喝,似乎也就不需要任何工具,屋子里除去一张软软的,不知道什么质地的高榻以外,再没有任何其它用具。燃有时突然出现,有时又飘然飞去,也从来没有给我带来任何物品。我感觉似乎经历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但是,我的须发、指甲,却都没有丝毫变长。终于,我见到了一位仙人,这一生中,见到的第一位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