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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奔

史载:厘王六年春正月,剧谒以郕党奔素,往侵。

我在道路上听到过许多对于郕扬的评价。好的说他治国得法,扩张有道,坏的说他苛税重刑,穷兵黩武。这些他国或者乡野传闻大多不可靠,听过也就算了,但此刻从钟宕口中说出这样的话来,却使我不由不信。

真的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吗?那就是十八年后的自己吗?我自认天生并没有成为一个独裁者的素质。我知道自己满身的缺点,懒散、平庸、无主见、耽于安逸享乐,但骄横、跋扈、刚愎、残忍之类的评语,安在彭刚或者剧谒的头上都很荒谬,何况是远不及他们来得野心大的我呢?

可是看起来,这十八年后的自己,这个郕扬,似乎占全了这些恶评,他的野心似乎并不比彭刚或者剧谒来得小,可比今日的浈远。难道是这野心逐渐把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吗?可这野心是从哪里来的呢?天下四大神器,我独得其三,都没有因此萌发丝毫的野心,还有什么事情可以燃烧起我胸中贪婪的火焰来呢?

真是奇特的未来,使人百思不得其解。

听了钟宕的话,郕燃低下头去。看她的表情,虽然很不情愿,但也不得不承认钟宕所说的确是事实。

“为今之计,还是先保护长姬躲藏起来吧,”我咳嗽一声,打破了静默,“徐图良策。”

“你闭嘴!”郕燃似乎因为方才我竟然对她表现出父亲一般的态度而感到相当愤懑,“你又不清楚郴国的内情。若等那恶贼权力巩固了,恐怕再无复仇之日!”

复仇?是为了复仇吗?浈远分明是为了复仇,才勾引王姬玉檀,屠灭六卿之族,并坚决不肯归宗峰氏,难道我也是为了复仇才终于走到这一步的吗?但我究竟为了复什么仇?难道我想控制郴国,一路向西打,最终打回彭国去吗?那简直荒谬绝伦!

我无法表明自己的身份,就算表明了也不会有人相信。原来还希望见到郕扬以后,他会认识我或自然明白我,如今这个希望已经化为泡影了。我突然觉得身处一片空旷的原野上,极目不见城邑,更不见一个人。我本不该属于这个年代的,现在孤零零的一个人,面对自己的女儿和家臣却偏偏无法相认。

“这位……”钟宕低声说道,“讲得有道理。剧贼派人四处追捕长姬,长姬还是先找个藏身之处,咱们再商议复仇大计吧。”

郕燃苦笑道:“郕邑已失,剧谒那恶贼四处搜索我的下落,国内哪有可藏身之处?”

钟宕忙道:“只有先逃往国外去?”

“现剧谒执郴政,谁敢与他为敌?”一名家臣建议道,“除非往彭国去投奔浈远大夫。”

“不错,”钟宕恍然大悟,“浈大夫是长姬的叔父,他定能收留长姬!”

我可不想回去再见浈远,于是找个借口,提出异议:“此去彭国,千山万水,长姬如何走得到?况且郴、彭相距甚远,若躲到彭国去,如何还能东来复仇?难道向浈大夫借兵,千里迢迢来攻打彭国吗?”

郕燃点头,斩钉截铁地说道:“那么遥远的地方,我不去!”

钟宕苦着脸:“东方谁敢与剧谒为敌?”

我突然想到:“素虽失东伯之位,方亦五百里,带甲数万,不如投奔素国去,如何?”

一名家臣瞥我一眼,冷笑道:“素人恨家主入骨,岂肯收留长姬?”

本来只是随便一个建议,但当建议出口以后,我心里突然有了想法:“素人虽恨郕卿,然东方敢与郴抗衡者,唯素而已。我愿先往说服素君,收留长姬,可借素人之势,徐图恢复。”话一出口,几乎所有人都用怀疑的目光望着我。

别说他们怀疑,我也正在怀疑自己。所以要鼓动他们往素国去,实际我是想打听素燕的下落。仙人空汤不露面,下愚世界中道法最为高深的只有素燕了,若能见到他,或许有机会使自己回到过去,回到我应该生存的时代去。至于怎样说服素君,我脑海中只有一个朦胧的意念,还需要仔细斟酌和规划——真的可能成功吗?

我望向郕燃,尽力使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诚实可信。郕燃突然移开她的目光,并转过脸,冷冷地说道:“反正这里离素境也不远,就让此人试一下好了……”

六天后,我进入素邑,求见素君。当然,我事先经过了改扮,剃净了胡须,重描了眉毛,否则,光凭这张酷似郕扬的面孔,才踏上素国的领土就会被素人乱矛戳死的。我也换了一身符合身份的装扮,假作是郕扬的家臣,前往求见素君。

素君虽然答应见我,但是面色极为难看。然而只要他肯见我,就已经是迈向成功的第一步了,下面就要靠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来完成预定的计划。

“郕扬已为剧谒所杀,”素君捻着花白的胡须,冷冷地问我,“你们这些郕氏的家臣,莫非是来投奔寡人的么?”

这位素君,正是在耒山战殁的素荡公之子,时年才过四旬。自从耒山一战后丢失了“东伯”的称号,素国就再没有振兴过,虽然他秣兵厉马,力求恢复,但几乎每次与郴国的斗争,包括外交上和军事上的,全都落在下风,尤其在郕扬执郴政以后,领地日削,逐渐从一流强国沦落为二流诸侯国。据说这位素君正是因此而焦虑烦闷,导致未入老年,已先须发斑白了。

“外臣等身份低微,怎敢贸然前来投奔素君,”虽然身旁执戟甲士个个披挂鲜明,怒目圆睁——那明显是摆给我看的——我却竭力装出一副毫无畏惧的神情,“我主后嗣未绝,长姬就在界上,来请素君收留。”我知道,外交谈判最重要的就是态度,处优势者态度不可倨傲,处劣势者态度不可谦卑,否则结果一定是悲剧性的。

素君摇摇头:“他国罪臣家眷,为何要寡人收留?”

我微微鞠了一躬,不慌不忙地问道:“国君莫非害怕剧谒吗?”

素君一扬眉毛:“寡人何惧!”早料到他一定不肯认输的,既然他做了这样的表示,那么接下来的对话就要简单多了。

“除非国君害怕剧谒,因此不敢收留我家长姬,”我微笑着说道,“否则,外臣实在看不出国君拒绝的理由。”

“哦?”素君撇撇嘴,“那么,寡人有不能拒绝的理由吗?”

“剧谒矫诏谋害我主,国君收留其眷属,存亡绝续,此是为义;”我扳着手指回答说,“我主有大功于郴,无端受戮,人所不平,国君不拒来投,可得郴之人心,此是为仁;以我长姬之名,招募流亡,可兴旺素国,此是为智。国君非不义不仁不智之主也,岂肯失此三道?”

素君似乎对我的话有些感兴趣了,他把身体略微前倾,犹豫着问道:“寡人虽不惧怕剧谒,然若剧谒兴兵来伐,徒伤百姓,寡人之过也。”

我笑着摇头:“我主诸子并戮,唯留一女,能有何害?剧谒若不肯放过一个女子,则必为天下人笑,我料剧谒不肯为此不智之举。况郴遭大乱,内未平定,剧谒岂敢于此时侵素?国君多虑了。”

“若剧谒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前来侵我,却又如何?”看样子,素君还有点不放心。

“国君多年生聚,兵马强壮,若剧谒敢逆众来侵,素之胜日可期。国君不欲趁此机会重获‘东伯’之号吗?”我心里虽然窃笑,表面上却装得诚恳无比。

果然素君只是个普通角色,否则也不会多年来打不赢郴国,丧师失地,衰败如此。听了我的一番谎话,他犹豫半天,终于勉强答应了。郕燃因此得以进入素邑,而我也打听到,素燕就隐居在素邑东北的深山中,已经十多年音信杳然了。

得以暂时在素国安定下来,钟宕以下郕氏诸臣对我的态度都客气了许多,只有郕燃似乎和我有仇一样,整日蹙着双眉,不给我好脸色看。或许因为我太像她的父亲了,使她觉得自己心目中父亲的高大形象受到亵渎了吧。我真想对她说:其实你的父亲不过就是这样普通的一个人啊!

半个多月后,剧谒大起三军,浩浩荡荡向素国开来。素国整合了一万多兵马来到边界上,结果才一接触,就被剧谒杀得大败。素君慌了,立刻把我捉了去,还在议事的厅堂里生起火堆,摆了一口大鼎,威吓说:“若不能退敌,寡人就烹了你!”

我心里“通通”打鼓,表面上却仍然装得若无其事:“郴大素小,郴要攻素,也是迟早的事情,素君是否收留我家长姬,恐怕都难逃这一劫呢。”

“你说过剧谒不会来侵,”素君似乎有些气急败坏,“你竟敢欺骗寡人,难道真的不想活了吗?!”

我看看正冒着热气的大鼎,微微一笑:“外臣一介无名,就算被烹,剧谒肯退兵吗?”

“那寡人就将你与你家长姬都绑起来,送给剧谒去!”我越是平静,素君就越是慌乱。

我摇摇头:“素君收留我家长姬,就是向天下人宣布要与剧谒为敌,即便如今献出我家长姬,剧谒也不会退兵吧。况且,若当初不肯收留我家长姬还则罢了,如今收留然后又送出,不是证明自己万分惧怕剧谒吗?就算剧谒不继续进攻,素君可以保全领地,但却无法保全声名啊。”

“你这个骗子!”素君气得脸色铁青,把袖子用力一挥,立刻,就有两名铁甲卫士扑上来架住我的肩膀,往大鼎拖去。

“烹了我,则素必亡!”我高声大叫,“我本有计以救素国的,素君既然认为我是骗子,那么不说也罢!”

这一招果然有效,素君走投无路,只好病急乱投医,喝令卫士暂时把我放下。我请求前往游说剧谒,说服郴人退兵。素君万分不信任地望着我,我恭维他说:“素君以为外臣欺骗素君,而以素君之睿智,谁能欺之?剧谒愚鲁,外臣若果能欺素君,岂不能欺剧谒吗?请容许外臣一试,若事不协,外臣将就剧氏之鼎镬,岂劳素君之戮?”

这话表面上是恭维,实际却是讽刺,但这个笨蛋素君,竟然没有听出来——或者他虽然听出了话中的不协之音,却已经没有第二条道路可走了。

得到素君的允许后,我来到住处向郕燃、钟宕等人告别。钟宕还好,其余几名郕氏家臣竟然有些幸灾乐祸,望着我的眼神分明在说:“靠着唇舌之利就能保全自己和长姬吗?你这次完蛋了吧。剧谒可不像素君那样好说话,这一去凶多吉少!”

但是出乎意料的,郕燃却坚决不肯放我去见剧谒。“倘若我不去的话,大家都会死在这里……”我才说了半句话,就被她不客气地打断了:“要死就死在一起,不用死在两地!”

我不由一愣,这孩子说这样的话,潜台词究竟是什么呢?暂时没功夫去细想了,我只好安慰她:“当初不是没人相信我可以说服素君,收留长姬吗?我的本领您也看到了,我有把握可以说服剧谒的。”

“你真的那么有把握?”郕燃说话的时候,一直背对着我,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钟宕在旁边开口说道:“既然弘明有信心,不妨请他一试。”弘明正是我所拟的假名。我看到郕燃的后背微微颤抖了一下,突然转过头来,恶狠狠地望着我:“好吧,你去试吧!倘若失败了,就算剧谒不杀你,就算素君不杀你,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这是干什么?我并非你郕氏的家臣啊,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你,我的女儿,但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我完全是在做义工啊,你干嘛要这样恨我?想到这里,突然瞥见众家臣的眼光,心中不禁一动——莫非正因为我这完全义工的举动,被别人误会是迷恋上了郕燃吗?

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我面沉似水,内心却在放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