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载:厘王六年春二月,剧谒去恒围,灭洛。
十八年后的我自己,简直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十八年后的剧谒,又会变成怎样呢?我希望剧谒还没有大变,仍然是那样一个高傲、聪明和野心膨胀的家伙。成功游说素君,是因为素君的愚蠢,而想要游说剧谒成功,却只能寄希望于他的聪明。
对愚蠢的人说聪明话,结果会适得其反;对聪明的人说愚蠢话,会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剧谒是否聪明一如往昔呢?若他已经被成功和野心蒙蔽了这份聪明,我此行可就真的凶多吉少了。
在打败素军以后,剧谒统兵包围了素国边境上的恒邑。恒邑是素国抵挡郴人进攻的最后一个堡垒,倘若恒邑被攻陷,前方一马平川,郴军可以很快便攻到素邑城下。我先请素君派人潜入郴国,散布各大夫对剧谒不满的假消息,然后乘坐一乘轻车,悠哉游哉地来到了剧谒的军中。
“倘若我此行失败了,”临行前,我悄悄对钟宕说,“你就立刻保护着长姬杀出素邑去,千万不可耽搁。”
然而钟宕却苦笑说:“只怕长姬不肯就这样逃走呢……”
“你是家臣,也是长辈,”我向他一瞪眼睛,“劝不服她,就把她捆起来带走!事急从权,相信郕卿在九泉下也不会责怪你的。”
听说是素国派来的使者,剧谒倒是蛮客气地把我迎入帐中。十八年了,他从一个面相还略微有些稚嫩的青年,长成了一位壮年的士,身高没有变化,体格却更为健硕了。双方对面坐下,我还没开口,他先微笑着问道:“素君是派你来求和的吧,他准备了怎样的条件呢?”
我按照事先和素君商量好的条件,回答他说:“寡君愿意献上酒千瓶、牛百头,犒劳贵军;再献上麦千斛、绢百匹,作为将军返国的费用;以国书报聘,愿为郴国的从属;以恒南之地六十里,作为将军来敝国旅游时的盥沐地……”所谓盥沐地云云,只是外交辞令,实际上就是准备把这六十里土地割给对方——是给剧谒,不是给郴国。
剧谒微笑着摇摇头:“这些恐怕不够吧。素君竟然收留了罪臣郕扬之女,这使寡君很不高兴,故此派我前来索取,贵国总该把那女子献出来吧。况且,我已经围困恒邑将近十日了,若不堕毁恒邑,此次出兵不是徒劳无功吗?”
从这些对话中,我非常深刻地体味到了剧谒的奸诈一如十八年前。这实在是令人兴奋的发现,因为本来我的游说计划就是因应一个聪明人而设计的,若他变成素君一样的蠢货,反倒不容易说服了。
“郕扬已经受戮,”我微笑着回答剧谒,“男丁也已屠戮干净,郴君还惧怕什么呢?为什么还会害怕一个女子,甚至是一个奴人所生的女子,偏要把她弄到手才肯甘心呢?作为弃臣之女,寡君收留她,可得仁义的美名,郴君索取她,却会遭天下人耻笑的啊。”
“没有办法,那是寡君的命令,我不好违背。”剧谒这话说得太假了,你别把我当成笨蛋啊!
“天下皆知,郕扬死后,将军执掌郴政,”我及时点醒他,“郴君的行为,就是将军的行为。郴君行善政,大家都会说是将军所教;郴君行恶政,难道将军可以辞其咎吗?是郴君想要得到郕氏之女吗?天下人都会说,是将军放不过郕氏之女吧。”
剧谒望着我,目光中略微流露出欣赏的神情。我懒得再和他兜圈子了,对付聪明人,只要直截了当地摆明利害关系,对方自然可以领会,从而做出正确的抉择:“寡君不愿背负恶名,宁为玉碎,绝不肯交出郕氏之女。而恒邑是敝国最后一座坚城,寡君也绝不肯放弃。寡君正在整合兵马,准备再次迎战将军……”
剧谒微笑道:“他想来,那就来吧。”
“敝国军对岂是将军的对手?”我目光炯炯地紧盯着他,“失败是注定的。但困兽犹斗,贵军也会遭受相当大的损失。素国方五百里,将军一口吞不下,迟早还是要退兵。当初郕扬多次来侵,都未能使敝国屈服,将军若能答应条件,则可收敝国为附庸,声望定在郕扬之上。否则就算战胜,伤亡也必惨重,郴国国内对将军的风评自然下降——将军就不怕昨日郕扬之下场,明天落到将军头上吗?”
剧谒双眉一挑——很明显的,谣言计策已经起到了一定效果,他有些害怕后方不稳:“附庸云云,只是空言许诺,你难道让我空手回去?空手回去我的声望不会同样下降吗?”
“怎么是空手回去呢?”我给他出主意,“洛国就在南方百里外,方圆不到百里,兵车不过十乘,迟早是贵国嘴里的食粮。将军不如南下灭洛,这样对国人和郴君也好有所交待。攻打素国,损失必重,还不一定能够完全征服;攻打洛国,不用多大损耗,便能将其殄灭——怎样才能增长将军的威信呢?请将军决断。”
剧谒望着我,良久不言。终于,他手捻胡须开了口:“在素国没有前途。听说先生并非素国的世袭大夫,不如来郴国出仕,如何?”
早料到他会讲这样的话,我微微一笑,回答说:“待外臣完成使命,向国君回复以后,再考虑将军的建议吧。为使不终,会被天下人耻笑的。”
剧谒基本上被我说服了,很客气地把我送出了军帐,但在临分手前,却有些疑惑地望着我:“咱们以前见过面吗?先生看起来非常眼熟,像一个故人。”废话,我在你手下做家奴那么长时间,又同殿为臣几二十年,不眼熟才怪呢。当然,我不可能告诉他,其实自己就是被他杀死的郕扬,我只是笑笑:“天下相像的人太多了。外臣一直在西方,才到东方来,将军不可能见过我的。”
回到素邑,素君大为高兴,奉我为上宾:“大夫并非郕氏之臣,不如来协助寡人,如何?”开玩笑,我要是有出仕的意愿,早就答应剧谒了,你算什么东西?!
“外臣无意出仕,只想寻找素无始上师,向他请教道法,”我试探着问素君,“不知上师现在何处?”
“听闻他隐居在东北方的沌山中,”素君皱着眉头,“已经很久都没有音信了。若能请他出山,何愁郴国不败,而我素国不兴?”
剧谒终于退兵了,郕燃留在素国暂时还算安全,我也可以放心地离开了。我想前往沌山去寻找素燕,希望他可以对我目前的处境有所了解,并协助我寻找回到过去的方法。
我去向郕燃告辞。钟宕有些依依不舍,其余家臣看我的目光也变得尊敬起来。但我没有想到,郕燃竟然会这样勃然大怒,她叉着腰,紧盯着我,目光中如要喷出火来——我从来也没有看到过一个女子如此地愤怒。
“你以为救了我的性命,就可以一走了之吗?”她怒喝道,“我还没有答应让你走,你怎敢起意离开?!”
“可我……我并非郕氏的家臣呀。”我被她的喝骂搞得有些莫名其妙。
“你是我从野外捡来的,你就是我的家臣!”郕燃的话简直是蛮不讲理,“家臣怎可背主而行?!”
这孩子怎么长成了这样不招人喜欢的性格?我不禁心头火起,反驳说:“就算在地上捡了一样货物,也要交还给主人,怎能据为己有?何况是人呢?”
郕燃冷笑着说:“衷国已灭,你已无主,我捡到了,自然归我。”
“我是彭人,衷国已灭,只有彭君可称我主,”我气得微微颤抖起来,“你不过一个女子,也想当我的主人?!”
其实过后想起来,就算她再不讲理我也不必要这样愤怒,大概因为她终究是自己的女儿,而女儿竟然用这样的态度、这样的语气对父亲讲话,才使我怒不可遏吧。没想到这句话换来的结果,竟然是被牢牢绑了起来!
钟宕在一旁连声劝说,郕燃却毫不理会。她命人把我绑在庭院中的一棵大树上,自己提着马鞭来到我面前,冷笑着说:“你不是想走吗?我看你如今还能走到哪里去?”
“好威风的女人,”我以更阴冷的笑声来回应她,“我救了你的性命,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吗?”
“是啊,而且我还要更好地还报你!”说着话,她竟然举起马鞭来,向我身上狠狠一鞭抽下。我愤怒到了极点,不由得抛弃了一切礼仪,破口大骂起来:“郕氏就是这样的家教吗?难怪你父亲会被人杀死了。骄横跋扈,不死何为?!”
郕燃那张美丽的面孔因愤怒而变得狰狞扭曲,她又狠狠一鞭抽下,打得我全身抽搐,想要蜷缩起身体,却因为被麻绳捆绑着而无法行动。
“你还想走吗?”她冷笑着问我。
我大声回答说:“要走!我要离开你这个疯子!”嘴硬的结果,是狠狠的一顿鞭子。
一连抽了我十几鞭,我衣裳碎裂,身上满是血痕,但我不肯改口,也不肯告饶。在我心目中,她终究是自己的女儿,哪有父亲向女儿告饶的道理?最终,郕燃似乎是打累了,扔下鞭子,气哼哼地跑回屋去。钟宕走过来想要查看我的伤势,却被郕燃在屋内大喝一声,制止住了。
钟宕离开了,没有人再理会我,我就这样满身是血地被绑在庭院里。竟然被自己的女儿鞭打成这般模样,这真是天大的笑话,也是人生最悲惨的遭遇。我慢慢垂下头,在心里问空汤:“这就是你要给我看的未来吗?”然而,我并没有得到回答。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我靠在庭院的树上,垂着头,一声不吭,身上的鞭伤火辣辣地疼痛,嘴唇也因为失血过多而干燥起皮。真想大声呻吟,但每次吐气来到喉边,却都硬生生地止住了。我不是一个很看重尊严的人,但同样,我也不愿意畏死贪生而被他人耻笑。
郕燃还在屋中吗?她在观察我的反应吗?她没有这样好的耐心吧。而如果她并不随时盯着我,钟宕你就不能过来给我口水喝吗?这个家伙,我还以为他是一名勇士,没想到这样惧怕主人,甚至惧怕主人的女儿!
我并不寄希望于其他家臣,我对他们并不了解,但我曾经寄希望于钟宕。然而此刻,我却在肚子里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他。我实在看错你了,如果能够回到过去,我先要请你也吃一顿鞭子,并且不告诉你理由——其实也完全无法告诉他理由。
我垂着头,闭上双眼。夜晚的寒风阵阵袭来,我开始不断地打哆嗦。这样悲惨的遭遇要持续多长时间啊?我不会就这样冻死在庭院里吧?如果我死去了,在未来死去了,还能够回到我所应该身处的时代吗?空汤会把我送回去吗?
我开始在心中咀咒这位仙人。什么上人、仙人,我的生命中就因为遭遇了他们才变得混乱无比,人生找不到目标,看不清前途。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就死在大荒之漠里好了。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突然,我听到有轻轻的脚步声接近。是钟宕来了吗?是他来查看我的伤势吗?我想要睁开眼睛,抬起头来,却似乎连这一点点气力都没有了。
脚步声来到我的身边,我感觉有光亮在身旁晃动。他点着蜡烛来了啊,他看到我身上的伤势了吧,拜托先给口水喝,我的咽喉比身上更加火辣辣的疼痛。
但是,我突然听到一声幽幽的叹息,那绝对不是钟宕的声音——那个粗豪男子,若能发出如此哀惋的叹息才叫可笑呢。对于这种叹息,我并不陌生,我曾经听到过,并且经常听到。那是在哪里?那是谁的叹息?
猛然醒悟,那是惋的叹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