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载:檀王十四年春二月,峰氏弑其君于石宫。
面前的河水在平缓地流淌着,发出令人心神俱醉的声音,远远望去,无尽的波光一直延展到地平线上,倘若不是它在有规律地流动着,我会以为那是海。可是等等,波光?我抬头望向天空,深蓝色的夜幕中有几点星辰闪烁。我们终于走出来了,终于走出萦的山谷了!天上没有浓烟,甚至也没有乌云,我们走回到现实世界中来了!
我高举着火把,疯了一样向河边跑去,有一刹那,甚至忘记了燃就跟在我的身后。跑到水边,我把火把插在河滩上,用双手舀起了一捧水,清澈透明的河水散发着无比清凉的气息。才低头想要饮用,突然,我的双手被燃打散,晶莹的水珠滚落了一地。
我略感愤怒地转头望去,就看到燃神色焦急地拼命摇头,指指水,又掐一掐自己的喉咙,像是想对我说明这水不能饮用。如此清澈的河水为什么不能饮用呢?我疑惑地望着她,她的嘴唇非常干燥,裂开了几个口子,可是她绝不肯低头去喝河水。
燃指指远方,又指指自己,像在说:“我是从河的对岸来到萦的。”然后不住指向河水,摇头,摆手,坚持不能饮用。我一下子瘫软在了地上,我已经快渴死了,面前就是无尽的清凉的水,可是却偏偏不能饮用……
河滩上铺满了细腻的沙砾,我躺在上面,疲倦地闭上双眼,只想就这样沉沉睡去吧。但是可怕的干渴却如烈火般烧灼着我的咽喉,使我无法沉入到可以暂时忘却俗世所有烦恼的梦境中去。燃推动我的肩膀,我睁开眼睛,她焦急地打着手势,要我爬起来。
是啊,必须爬起来,即便前途仍然是噩梦,也不能这样轻易地从生的噩梦中苏醒,因为谁都不知道苏醒后的死亡,究竟是怎样的境况。
我挣扎着爬起来,重新举起火把,向左右望望,大河延伸到不可知的远方。我望向燃,但她似乎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才好。我已经不想再浪费一丝一毫的力气了,包括转身的力气。我抓住燃的胳臂,向正面对的方向,沿着河岸,艰难地走下去。
这个方向,大概是东方吧。我们互相扶持着,走向不可测的黑暗。
手中的火把逐渐黯淡下去,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我只希望太阳可以出现——黑夜会带来恐惧,白昼则要比它温柔得多。
觉得脸上有些疼痛,我伸过左手来轻轻抚摸了一下,脸颊立刻感觉到一丝清凉。把手指抬到眼前,原来上面挂着几滴水珠。我想都没有想,就把手指伸到了嘴里,贪婪地吸吮了起来。
等到想起来,那应该是刚才沾上的河水的时候,我突然感觉腹中一阵剧痛,接着,头脑一下子变得沉重无比。我松开燃,佝偻着腰,想要慢慢蹲下来,可是突然脚下一软,就向河的方向直倒了下去。
变起仓促,水从嘴里、鼻腔里同时涌入我的身体,我呛得咳嗽了一下,自然而然地扔开了火把,想要伸手支撑住地面——然而,我的双手除了河水什么也碰不到。我张开嘴想要呼救,立刻,更多的河水冲入咽喉和气管,同时,腹内的疼痛也越来越剧烈,整个身体都不由自主地缩成了一团……
我再度回复意识的时候……不,似乎不能这样描述,那种感觉就仿佛自己身在梦中,但我清楚地知道,那不是梦。如梦的感觉,如梦的所见,如梦的所闻,但……那确实不是梦。我发现自己飘浮在黑暗之中,刚开始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身体漂浮在水中,然而不,周围并没有水,并且,周围什么也没有!
我似乎是飘浮在虚空中,四肢并不能动,而且眼睛也无法睁开,但却如同亲见一般……不,比亲见更加洞彻地明了四周的环境。倘若身在梦中,有知却没有觉,大概就是俗称的所谓梦魇吧,这时候一定内心焦躁万分,如堕火窟,冷汗如浆,并且竭力想要醒来。但在这个时候,我的内心却是从来没有过的平和,甚至比身在萦的时候更为安宁喜乐,我并不想动,我想就永远这样飘浮下去,那该有多好啊。
四周的黑暗在淡去,景物开始变化,我感知到一颗明亮的星辰从远方掠过,它所发散的柔和的光芒似乎将要把我整个人都包容进去。渐渐远去了,但接着,又是一颗亮星,然后是第三颗、第四颗……只是一瞬间,有无数星辰向我身边涌来。不,并非涌来,它们根本没有关注我,它们只是遵循自己旅行的方向,在自然地行进而已。
在远方的时候,所有星辰都不过一个亮点,等到接近,突然变得无限巨大。我被无数光团一次又一次地包围了起来,那瑰丽的景象,我相信没有第二个人曾经看到过。时间在流逝,但同时,时间也静止不动。光团从稀少到稠密,再到稀少,终于,只有几颗落在最后的亮星在黑暗中缓缓滑过。
“前后左右谓之宇,古往今来谓之宙,”我突然想起了曾经在书上读到过的话,“宇宙不可知也。”但是现在,我感觉整个宇宙都是可知的,并且,我就正在进行“知”这个过程。
我注意到一颗最暗的星正对着我移动过来,不是因为距离的远近,我确切地知道它正在逐渐变大,并且变亮。到它明亮的顶峰的时候,我没有睁开的眼睛,双瞳都似乎感觉到轻微的刺痛。但它随即它暗了下去,并且逐渐缩小,我感觉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把我向这颗暗星推过去……不,这力量正是来自于暗星,是它把我拉过去的。我距离它越近,它变得越小,光芒也越黯淡,但同时,拉扯我的力量也变得越强。终于,它到了我的面前,一团灰色的光团,直径大约六七丈,来到了我的面前,并且,把我吞噬了进去……
我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充实和欣喜……
又一次恢复知觉,我突然看到了国君。国君就在我的身前不远处,背对着自己,张开双手,似乎在惊愕地呼喊着,但我并听不到声音。我还看到,秩宇挺着长剑,一剑刺向国君的便便大腹。
仍然不能动,有知却没有觉,我再次看到了不久前的那一幕,同时,也看到了自己,看到自己身披铁甲,挥舞着铁剑,向现在我意识所在的方向冲来。适才那颗暗星在我身中所保留的充实感,这时候越来越是强烈。突然间,我脱离了禁锢自己的某种物体,向前方那个正在前冲的自己疾射了过去。
这也是自己,没有形体却有意识,那也是自己,没有意识却有形体,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呢?转瞬间,两个自己越来越近,有形无意的自己踉跄了一下,接着,相撞了。
两个自己立刻并合成了一个。我只感觉一股巨大的力量击在自己左肩,身不由己地向右侧翻滚了出去,狠狠地栽倒在国君身旁。大概在接触到地面的同时,我就已经昏厥过去了,我最后看到的,是国君腹部喷出的鲜血,似乎将要喷溅到自己脸上……
叔父高何育有四子,两个嫡出,一个就是秩宇,另外一个叫嚣宙——嚣含有纷乱之意。一般都认为,世界是混乱的,而时间却平稳而有序地向前行进,但已故的本有宗门达者藿冥却认为事实恰好与其表面现象相反:“宇则秩序,宙则嚣乱。”叔父很喜欢这句话,认定内中藏有无限天机,为此用作了嫡子的名字。
而我在如梦如幻的情境中所感受到的,似乎也正是如此,时间在错乱,空间、星辰却有序地运行着。何者是对,何者是错?我想不明白。
当然,这种想法是很久以后才有的,在当时我不会有这种心情和余裕,去考虑如此深奥并且脱离实际的思辩。从如梦似幻中醒来以后,我整整做了一年又五个月的奴隶,每日在皮鞭和棍棒下辛苦地劳作,一得停歇,立刻疲倦得什么也不想便即沉入梦乡……
我醒来的地方,是在东方最遥远的郴国国都郊外,因为来历不明地倒卧在田地中央,曾一度被怀疑是他国派来的奸细。领主——郴国大夫绰尚——派了两名士来审问我,我无法解释自己的遭遇,解释了也没人会相信,便直接交代自己是峰氏宗子,被驱逐后流浪到了此处。
还好彭、郴两国相距遥远,消息不通,否则,恐怕会被立刻斥为谎言的吧。我后来才知道,自己在郴国出现的时候是檀王十四年六月朔日,距离自己被放逐还不到半个月,就算骑上快马不吃不喝地每日狂奔,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来到这里。
“你必须证明自己曾经是士。”
派来审讯我的家伙这样说道。我本来以为只要证明了自己的身份,就可以得到较好的待遇,甚至可能蒙郴君开恩,恢复我士的地位。然而我想错了,倘若果有一技之长,或许会被留在国内,否则只能被怀疑是奸细,扔到奴隶堆里去做苦工。
士之七艺——“诗、礼、射、御、骑、剑、法”,我倒是都学习过,但没有一样值得大夫绰尚重视。正好郴国去年大旱,粮食储备堪虞,士并不短少,却缺乏种地的奴隶,于是我就被剪短头发,臂上刺字,和奴人们生活在一起了。
我变成了绰尚的农奴,被编在一个包括六十多户的大集体中。这一组多是奴人,也有两三户战争中的人类俘虏,受命开垦绰尚名下的两百亩田地。起初,我的身体很虚弱,并且从来也没有种地的经验,因此每每被监工拉出来鞭笞,浑身上下总有未愈合的伤口在滴血。
我被勒令加入一户人类家庭,户主是名健硕的中年男子,叫昆员,据他自己说,原本是相邻的荏国的农夫,十二年前被征兵役,战败被俘才变成奴隶的。
“我在家乡还有一亩半田地哪,现在都便宜兄弟啦。”他总会叹着气,这样说道。八年前,他被监工分配了一名奴人女子,不久便生下一个女儿,女儿才学会走路,就也加入到辛苦的劳作中去了。
“孩子还小,你们的窝棚还有空。”监工就用这个理由,让我加入了这个三口之家。我加入前,他们的窝棚确实还有空,但我加入以后,就连转身都困难了。
每天早晨头遍鸡啼,天还没亮,我和昆员就必须爬起身来,拿着工具去劳作。这段时间是一天中最轻闲的,可以稍微节省一点体力,而等到鸡叫三遍,监工来到地头的时候,就必须非常卖力地工作了。
辛劳永远没有头,工作永远没有停歇的时候。干得慢一点,监工的鞭子就会落到你的皮肉上,而干得快一点,提前完成了工作,监工又会立刻分派新的任务。每日辰时,刚刚结束纺织工作的昆员的妻子会给我们带来食物,不过是几块粗硬的干粮和一小盆苦水。远远望见田埂上,监工铺开一块麻毯,端坐着,非常合乎礼仪地享用他的细粮、肉食和羹汤,这时候,我总会想起从前的生活。
从前,以我的身份根本不用下地,相反,我会派自己的家臣去做监工,管理大批奴隶。哪天风和日丽,并且心情舒畅,我才会驾着车到自己的田地旁边,听监工报告奴隶们的劳作情况。“不要杀鸡取卵,”父亲曾经这样告诫我,“我发现你的家臣往往为了表功,不让奴隶们休息。田中多产一升粮,但累死一个奴隶,值得吗?”
绰尚,或者说他的监工们,可是在老实不客气地“杀鸡取卵”,每天我都会看见有奴隶累死,或者被活活地打死。我来到郴国一个多月后,某日看到大群军卒整齐地从田边走过,三日后,他们回来了,牵着许多被绳索套着脖子的奴人。奴隶死了没有关系,可以再去俘虏一批——绰尚他们一定是这样想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