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尘劫录(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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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会

史载:檀王十五年冬十月,郴子筑台于郊,以会诸侯。

郴君是个幸运的家伙,自从今天子七年,“东伯”素国帮他剿灭了袭扰东境的犬人部落以后,他势力所及之处,便只有战斗力极弱的奴人了。我后来听说,他习惯性地出兵去攻打奴人,抢掠物资和奴隶,国内奴隶的数目在数年内就翻了一番。

我在郴国为奴,每天朝食之后——那是很短的一段时间,监工还没有吃饭,他习惯先喝口汤润润嗓子,就嚷嚷着让奴隶们继续干活——我们就再次扛起工具,走进田里。这一干,要到太阳下山才被允许回家去吃晚饭。

晚饭也很简陋,但好在可以吃上热食了。我们狼吞虎咽地把分配给自己的很少的食物咽下肚去,才得半饱。饭后,昆员的奴人妻子洗涤和整理食具,昆员会趁这个时候把女儿抱在怀里,询问她今日做了一些什么工。春天是帮助播种,夏天是帮助除草,秋天是捡拾田边的麦穗,冬天是上山拾柴——我有时候会想,监工们的思路真是缜密,那么小的孩子,都随时会有干不完的活儿交给她。

很快,昆员夫妇哄孩子睡着了,然后就弄熄篝火,大家都躺下来。我躺在窝棚靠门的一边,脚都无法伸直,冬天还要忍受阵阵刺骨寒风的侵袭,但这没有办法,谁让我并非是他们的家人呢?在我的旁边,是孩子,再过去,是昆员夫妇。

昆员夫妇有时候会发出非常奇怪的声音,并且来回翻覆转侧。我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我背向他们,努力用袖子捂住耳朵,不去看,不去听。这个时候,我总会想起燃,想起她美丽的笑容。

我也期望飘浮在星辰中的那个美好的梦再度出现,但得到的只有失望。白天的辛苦虽然很快就会把我带入梦乡,但梦中永远只有在萦的山谷中艰难前行的那个场景,我在寻找出路,但似乎永远也找不到……

一年多的辛苦劳作,使我的皮肤变得黝黑粗糙,满手都生出了老茧。我不是没有想过逃走,但我知道奴隶逃亡失败的下场。倘若是在彭国,一定会把逃奴绑在烈日下活活晒死、渴死,更加不把奴隶的性命当一回事的郴国,想必会有更加可怕的处罚方法。

而且,监工们看管得很严,我完全没有找到任何机会——这样的监工,如果是在昔日的我的麾下,也一定会获得奖赏。想想过去,再看看自己现在的状况,我想哭,却没有眼泪。我想念故乡,想念母亲和弟弟远,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第二年秋收以后,我们中的大部分被押往西郊,构筑一个巨大的石台。听说郴国的势力最近几年急速膨胀,甚至开始威胁到素国的“东伯”地位,素公似乎正策划着大举来攻,对应他的策略,郴子决定联络附近诸侯,筑台会盟,联兵抵御。

石台如果完工,方三十丈,高五层七丈,是相当宏伟的一座建筑。从这一设计来看,我估计郴子并不仅仅想要消极地防御,而是打算趁机直接向“东伯”的权威提出挑战了。

世卿剧棠负责这一伟大的工程,他比其他人更为残暴,对奴隶的性命毫不吝惜,许多人就那样力尽倒在我的脚边。在这样沉重的劳作中,我竟然没有死去,实在是一个奇迹——或许全靠昆员的照顾吧,他总是抢着干最重的活儿,而让我有短暂的歇脚的机会。

石台在一日日地增高,但看上去有些摇摇欲坠。底部的支柱太细了,数量也太少,盖完第二层,它一定会坍塌的。我从小就喜欢各类杂学,建筑知识也学过一些。出于个人的生命安全,我向监工提出了建议。

但结果,我的提醒只换来了一顿鞭子,工程照样进行。当然,有谁会听取一个奴隶的意见呢?然而,正如我所担忧的,不幸终于发生了,整个石台在一刹那坍塌了下来,浓重的烟尘中,巨大的方石轰然从天而降。奴隶们四处逃蹿,许多人都被巨石击中,死得惨不忍睹。

其中也包括昆员,他是为了救我而被巨石砸中了大腿,呻吟几声就没有了声息。当时我所站立的地方非常危险,我被吓呆了,双腿发软,动也不能动,昆员冲过来,一把将我推开,他自己却遭了难。

他临死的时候,直勾勾地望着我,然后就这样,没有合上双眼,就永远地离我而去了。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要我照顾他的妻儿。也许,我希望可以完成他临终的心愿,但我现在的处境,真的不敢期望自己能够做到……

以后的两日,活下来的奴隶在鞭子的驱赶下,搬开巨石,把那些都已经不成人形的尸体捡出来,堆在一起放火焚烧。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恐怖的景象,我的胃部阵阵痉挛,忍不住要吐,但弯着腰好一会儿,却只是吐出来一些酸水。这样的耽搁,换来的,又是一顿鞭子。

正在工作的时候,突然有人叫到了我的名字。我木然地抬眼望去,看到在监工的身边矗立着一匹高头大马,马背上是一个英伟的青年,身穿华丽的长袍,唇边流露出一种嘲弄万事万物的微笑。

监工把我拉扯到那青年的马前。青年低下头来:“听说,你曾经预言过坍塌可能发生?”我点点头,对方笑着继续说道:“倘若你确实是一名奸细,那么整整一年半都忍受着奴隶的悲惨生活,未有丝毫不轨举动,你的坚忍值得夸奖……”

“我不是奸细。”我分辩着,语气呆板,并且无望。

“那最好了。”青年驳马离去。我转身准备继续回到工作岗位上去,却被监工拦住了。不久后,一名士把我领进城内,进入一幢豪宅,吩咐仆人们帮我沐浴更衣,去除身上的臭味。

我才明白,自己时来运转了,自己终于受到一名贵族的赏识,可能即将恢复自由之身,甚至可能恢复士的身份。我内心狂喜,但在脸上却不敢表露出来。照着镜子,我刮干净浓密纠结的胡须,没有胡子的面孔,仍然比被驱逐前似乎要整整老了十岁——这还是我吗?这张满脸沟壑,沧桑灰暗的面孔,还是我吗?

那青年是世卿剧棠之子,名叫剧谒,他用一个漂亮的奴人女子,从绰尚手中把我买了过来。令我失望的是,他并无意恢复我的自由,我只不过从一名悲惨的农奴,上升为境况稍好一些的家奴而已。

我帮助剧谒重新规划石台的建筑,因为已经失败过一次了,所以工程很赶,剧棠调动了更多的奴隶来参与劳作,而劳作的强度也更大幅度地增加,每天都有十数名奴隶被活活累死。“可惜,当初素国帮助我们剿灭犬人的时候把俘虏都带走了,倘若有更多的犬人参与,工程速度应该可以更快。”剧谒某次有些遗憾地对我这样说。

每天早上,我还是天不亮就起身——我现在和十几名单身的家奴,全是人类,居住在一间较为宽大的土房中——先打扫庭院,再跟随剧谒前往工地。我的食物中,偶尔也会出现一些细粮和蔬菜的残渣,但从来也别想沾上肉腥。望着剧谒津津有味地咀嚼着烤肉,我只有暗咽唾沫的份。

我一直忘不了昆员临死前的眼神,我趁着剧谒某次心情较好的时候,向他提了出来。“你莫非喜欢那个奴人寡妇?”果然像这种家伙,不会了解什么叫作报恩,“我可以把她给你,但是孩子不行,孩子没有用处。”我反复解释,他不但不相信,反而额头逐渐暴出青筋,命人给了我三鞭子,聊为惩戒,让我只好暂时了打消这个念头。

工程进展得很顺利,翌年正月终于顺利完工了。据说郴君重赏了剧棠,剧棠则赏赐了剧谒五十名奴隶和一百亩田地。剧谒欣悦之下把我叫到面前,问我要些什么赏赐,我趁机战战兢兢地旧话重提。“你喜欢奴人女子吗?”他完全无视我的请求,反倒从女奴中挑选了一个年轻的奴人,派给我做妻子。

这个女奴人,名字叫惋,长得矮小瘦弱,相貌倒还算看得过去。在我反复逼问下,她终于承认曾经侍奉过剧谒——把相貌还过得去的女奴,自己尚未染指就派给家奴,这种蚀本的事情贵族们是不干的,对此,我了解得很清楚。

那又有什么办法,作为一个奴隶,还能,还敢奢求些什么呢?我第一次得到女人,但满心都是燃的身影和笑靥。当我亲吻惋那惨白色柔嫩的肌肤的时候,我闭上眼睛,幻想自己是在亲吻燃——亲吻燃的耳际、面庞、脖颈、乳房……还有她那美丽的翅膀……

现在,我有了自己单独的土房,房子很低矮狭窄,并且只在南墙开了一个小小的窗口,屋中永远都昏暗潮湿。房子位于世卿剧棠豪宅的后院,便于剧谒随时传唤我。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种境况下拥有了自己的家庭……

三月初,郴子在石台上大会东方诸侯,包括侯国和子国,据说一共到会十二位国君。盟会的宗旨是“尊王御侮”,无疑,这里的所谓“侮”指的是“东伯”素国。会议选出绛侯为盟主,郴子因为是发起人和东道主,所以获得了副盟主的头衔。四月,终于有消息传来,素公纠集维、容、洛等六国起兵来伐。

“‘东伯’的权威果然衰退了,”剧谒竟然会和我谈论这样的国家大事,着实让我吃了一惊,“羽檄四传,竟然才纠合了六个仆从。或许,打败素国并不是梦想。”

“可是,”他似乎踌躇满志,我却忧心忡忡,“素国有素燕在啊!”

素燕是先素公的庶子,是元无宗门的第一达者,他在经过长期努力,终于使东方大多数诸侯都信奉元无宗门以后,就改名为素无始。虽然元无宗门并没有名义上的宗主,但东方的素无始和西方的深无终,影响力要远远凌驾于其他达者之上,他们是实际上的宗主。并且,他们的道法之高深,也是常人所难以想象的。

我想起了在王师伐彭的时候,站在彤邑望楼上,所看到深无终那摇撼天地的道法。第二达者深无终已经如此震慑寰宇了,那么第一达者素无始又岂是轻易可以战胜的呢?

“倘若没有可以击败素燕的高人和法宝,国君怎么敢向素国挑衅?”剧谒的双眼中分明有兴奋的光芒在闪烁,他压低了声音,“因为国君结识了一位手持‘雷琮’的奇人……”

我吓了一大跳。美玉都蕴含着外通天地的法力,其中法力最强的,天下共有四件神器:那就是我曾经见过的“雨璧”,剧谒提到的“雷琮”,还有“风璜”和“云玦”。

风、雨、云、雷,据说四神器齐集可以摧毁日月、颠覆天壤。其中,“雨璧”在七百年前,由忽王赐给我们彭国,以镇西方;同时,也赐“云玦”于素,以镇东方;赐“风璜”于翰,以镇南方,赐“雷琮”于练,以镇北方。因为数百年来的战乱,这些神器除“雨璧”还留在彭公手中外,其它均反复转手,甚至散佚,而“雷琮”也随着百年前练国被犬人攻破,练稚公举火自焚,早就消失无踪了。

想不到这件神器如今会被某人带来了郴国——那是个怎样的人呢?我询问剧谒,但他也所知不详。“是个很神秘的人物,大概只有国君见过他,”他摇着头,“‘雷琮’也一定只有国君见过。”

如果那是某一宗门的达者,手持“雷琮”,就有可能打败素燕吧。其实谁胜谁负本都与我无关,但万一素国大胜,我又不幸做了俘虏,难免会有性命之忧,即便不被杀死,也一定会被掳走,重新成为一名农奴。想起过去一年半可怕的日日夜夜,我不禁打了一个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