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南前所未有的严肃。巫小狞看着他的浓眉,有点发憷。他不知道,平日最信赖的伙伴为何这样一副神情。巫小狞印象中的马小南虽然不苟言笑,但从来都是云淡风轻的,从来没有什么事情会让他这么凝重。
巫小狞有些退缩,他开始怀疑自己。一个梦、两溜脚印、一枚鳞片,这些微不足道的证据支撑得起那么庞大的一个阴谋吗?还有,李小环,这个人是真的消失了,还是只是个存在于自己臆想之中的幻象?他真的就有这么大的力量,封印五七沟、永固和落岭几千居民的记忆?他从何而来?真的是自己记忆中的那个好哥哥?他是天生就如此厉害,还是如他所说,那片不知名的大沼泽赋予了他奇异诡谲的力量?
巫小狞想,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他自己对拯救世界的渴求幻化出来的,怎么办?会不会让大家跟着一起,去对抗一个可笑的假想敌?而且,如果真如马小南所说,他们将走上一条不归路,自己这么做,会不会害了同伴们?
可是,巫小狞相信那绝对不会仅仅是他的臆想。因为在很早以前,在师父还活着的时候,他就已经见过除了人类之外的高等生物。
那些肮脏、丑陋、嗜血、恶心,却又确确实实是所谓“高等生物”的异族。
巫小狞转过头,看看龚小任,又看看黄小润,突然觉得不寒而栗,他似乎预见到了什么,但说不清楚。总之那并不是什么太美的画面,但他仍然不敢仔细看。
一声轻笑响了起来。
“又畏畏缩缩了是不是?”龚小任拍了拍巫小狞的肩膀,“你别想那么多,不管怎么样,归路也好不归路也罢,我觉得,应该会很好玩。”
“俺加入。”黄小润也说道,“小狞你放心,俺会保护好你的,你忘了吗,俺爷爷是黄半仙,俺学会了他所有绝技。”
黄半仙是永固第一神医,他穷尽一辈子尝遍百草,又带着自己的孙子尝遍百草,使得黄小润体魄十分强健,而且百毒不侵,甚至连他的血液都能治愈疾病。
巫小狞说不出话,或者说,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只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三个人有些陌生。自己什么时候和他们熟识的?他们为什么会愿意追随自己?巫小狞不知道。他看着校园里熙熙攘攘的学生,看着伫立着的旗杆,看着旗杆后面已经快要坍塌的教学楼,他突然想起了一抹纯白色的影子。那影子跳跃着、欢脱地跳跃着、不顾一切地欢脱地跳跃着,从巫小狞的视野左边跳到右边,再从右边跳到左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来到了他的面前。巫小狞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那影子竟然是杜小乱,她如巫小狞第一次看见时一般美丽,像一只轻灵的纯白蝴蝶,悄无声息,就连笑也是悄无声息的。她飞舞、蹦跶,永远无忧无虑,却永远也接近不得。巫小狞想,自己是什么时候爱上这个女孩的?是第一次见到环哥,看到她从旁边的树林里闪出来的那一刹那?还是在她消失、自己的记忆错乱以后,脑海中残留的影子慢慢演变成了他的痴心妄想?巫小狞已经记不清楚。
就像他此刻,已经分不清楚,自己是懦弱还是英勇,是为了正义还是为了女人。
巫小狞突然就不矛盾了。
“小南,说说你的计划吧。”
“既然这样,就由咱们四个来保卫五七沟,”马小南说着,眼睛里安静得仿佛两片沉睡的湖,“其实我的计划很简单,你们凑过来,认真听。”
其实从五七沟到巫小狞的家并不很近,要出五七沟,向落岭走一段时间才能到。而五七沟和落岭之间并没有明显的界线。
巫小狞从学校出发,往西走,经过圈四和圈三两栋楼之间的路,路旁的梧桐树茂盛而茁壮,树冠与树冠连成一片,像遮蔽了天空的绿色云彩。炽热的太阳透过树叶间的缝隙落下,在地上形成一个个光斑。巫小狞踩过一个个光斑,泛滥的白光和蓬勃的暑气像被风箱鼓吹了一样朝他扑来,他突然感觉自己被这个巨大的夏天紧紧攥在了手心里,无处可逃。他想,过往的十八年里,有多少经历不是命运的安排,似乎没有。他似乎永远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往前走,就像现在,白光和暑气推着他往前走,他却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还得回家。
走过了这段大路,来到大球场。空旷的场地中央伫立着两根粗壮的柱子——这是夏天放电影的时候用来挂荧幕的。两根柱子中央悬着一根杆子,这会儿是白天,没有电影,全五七沟的大人们都在工厂里面工作,小孩子在上学,大球场上根本没有人。
大球场北面是圈五,一扇扇窗户紧紧地关着,窗户下面的铁丝上挂满了衣物和床单被褥,有风吹过时,轻薄的衣物就飘飘荡荡,仿佛随时都会被吹飞。巫小狞还记得,有一年,他放学回家,突然刮起大风,乌云疯狂地积聚,全五七沟的大人们都提前收工回家,顶着大风大声叫喊:“快回家啊,收衣服啊!”
从那以后,巫小狞就讨厌大风天,他总觉得大风天缺乏安全感。似乎只要在外面行走,一感受到大风就得回家收衣服,这种感觉着实不好。
大球场南面就是五七沟居民委员会和锅炉房,锅炉房就是由那位传奇的裁缝“瞎子”的老婆掌管。可这个女人做事非常不靠谱,经常忘记烧水,导致锅炉房经常没热水供应,一到下班时间,就有好多好多工人提着暖水壶在外面排队。时间一长,好多小贩就推着小车到锅炉房旁边做生意,有卖烧烤的,卖蛋卷的,卖爆米花的,还有抬着机器来、只需提供鸡蛋面粉就可以烤蛋糕的,总之他们看准了这里准点就会聚集大量的人,所以抓住商机,大赚了一笔。
巫小狞也曾经考虑过,在工厂下班时间,来到锅炉房旁边摆一个肉摊。反正他放学回家也没事做,不如摆个肉摊多卖些肉。可是没等将这个想法付诸行动,那些小贩就被万处长带人围剿了。不是驱赶,是真的围剿。穷凶极恶的万处长端着他的85式冲锋枪,用一梭子子弹杀死了九名小贩。鲜血溅进烧烤炉,被炭火一烧喷发出一种令人着迷的异香。保卫处的战士把爆米花小贩的头强行摁进崩爆米花的铁黑色炉子,然后对着炉子外壁开枪,子弹撞在炉壁弹开,发出清脆的声音,火花乱飞仿佛璀璨的焰火。巫小狞在旁边观看了整个过程,他从此打消了开肉摊的念头。
再往西走,穿过大球场,一家废旧的水泥厂映入眼帘。巫小狞记得,他和李小环在水泥厂的泥地里挖过肉虫子。那是一种乳白色的、粗壮的肉虫子,掘地速度极快,把它放在地上,它会像会蠕动的钻头一样往地里钻,速度快得令人无法理解。他们会把挖出来的肉虫子卖给落岭的养鸡人。
后来巫小狞才知道,那种虫子叫做蛴螬,是金龟子的幼虫,打那以后,他再也不捉金龟子回家玩了。
水泥厂对面是一户独门独院,已经没有人住了。里面曾经住着一家三口,那一家三口从来不和五七沟的居民打交道,大家都不认识他们,不知道他们从何处来,后来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巫小狞记得自己用石头打碎过他们家玻璃,结果院子门口竟然爬出来大片大片的锹甲,成千上万黑色的锹甲举着大腭向巫小狞扑来,如同黑色的潮水。它们脊背上的甲壳反射着坚硬的光泽,直追了巫小狞一百多米才听到命令似的退了回去。
再往前走就是小球场了。小球场是一片沙地,周围铺着草地。很多老头老太太在这里跳舞或打门球。巫小狞记得很小的时候还在这里踢过足球。然而令他印象最深的是,他曾经在这里和李小环一起捉到过一只脸盆那么大蛤蟆。当时,李小环把它捆了起来,倒头就拜,说这是蛤蟆之祖,杀不得。最后两人把它卖给了来五七沟收药材的老中医。当时有很多老中医都会来五七沟收药材,因为五七沟里总是能发现一些奇珍异兽,比如胳膊长的蜈蚣、交颈缠绵怎么也不松开的蛇、静默不动待人捕杀的朱鹮,还有两岁婴儿那么大的娃娃鱼。
当时黄小润的爷爷黄半仙还没死,他也经常来收购奇珍药材。但那天,巫小狞记得,黄半仙没有要那只大蛤蟆。他只说,谁拥有这只蛤蟆就会招来灾祸,可其他老中医根本不信,他们被蛤蟆之祖的硕大体型所吸引,头脑发热,争相要买。聪明的李小环趁机举办了一场拍卖会,最终把蛤蟆之祖卖给了出价最高的那个老中医。可是不久之后,所有参与竞价的老中医都死了,而且死因不明,唯独那个买得蛤蟆之祖的老中医死得最惨,他在家中暴毙,被发现的时候肚子滚圆,嘴巴里不断有小蛤蟆跳出来,而那蛤蟆之祖已经不知所踪,只剩下一副蜕皮留在了老中医家的菜板上。
走过小球场,从圈九和圈七中间走过,右转上坡,就能看到煤场,煤炭、蜂窝煤和煤气罐都在这里购买。再往前走就是菜市场了,右边是圈八,左边就是李小环爷爷李十三的秘密小作坊。往前走,左转,下坡是一个十字路口,直着往前可以到达五七沟化工厂,往右走就能到达渣子沟,往左走就是落岭。巫小狞左转,往落岭走去,路左边是整个五七沟的防护围墙,数十米的围墙巍峨地伫立着,围墙顶端插满了碎玻璃,而下面就是十几米深的河沟。路右边就是一望无际的稻田。巫小狞还记得,第一次跟随师父进五七沟的时候,他望着不可逾越的河沟和围墙,心中打鼓,一种欣羡和崇敬之情油然而生。当时,巫小狞帮助师父赶着几十口大肥猪进入五七沟,通过熟食店的田屠夫,顺利成为了五七沟化工厂食堂的猪肉供应商,师父死后,巫小狞接了他的衣钵,成为了养猪专业户,师父保佑,他的猪全都又肥又壮,甚至比师父之前养的还要好。
巫小狞突然停止了回忆,因为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师父和蔼的笑脸仿佛出现在眼前,他在心里咒骂自己真是个畜生,竟然忘记了师父的名讳。倒也多亏了李小环,也多亏了万处长,他现在完全记起了师父的所有事情。他刚烈、正直、强大却又平易近人,他孤傲、沧桑、执着却总是会在他哭的时候像父亲哄儿子一样哄他。巫小狞往前走,顺着河沟和围墙往前走,不断擦去模糊了眼睛的泪水,像个打架输了的孩子一样委屈。师父死前的笑容突然清晰了起来,就像无数个夜晚折磨他的噩梦。他想起来平时那张总会出现在自己幻觉中的模糊的脸,那个总会在他心里,像个无处不在的影子一样拷问他的那个人。
巫小狞加快脚步,终于走过了围墙和河沟。他上坡,经过五七沟汽车队的大院,快要落山的夕阳将余晖洒在大轿子车、卡车、小轿车、面包车和吉普车的顶棚上,反射着不同亮度的光芒。过了汽车队大院,往下就是巫小狞的家了。独门独院藏在一片杨树林里,不远处就能听见肥猪拱食的声音。这一次,巫小狞没有像往常一样先跟肥猪说话,他穿过了院子,穿过了宅子,从宅子后面的围墙跳了出去,落在地上,不停地奔跑,跑上了一个山包。
山包之上是一片面积不小的瓜田,没有瓜棚,显然没人照料,一个个巨大的西瓜碧绿碧绿,长得出奇的好。瓜田正中央有一方矮矮的坟墓,被横生的瓜藤覆盖。
巫小狞的眼泪止不住地留下来,他想起院子后面这座秘密的山包,师父在上面播下了据他所说全世界最好的西瓜的种子,他想起小时候夏天,吃也吃不完的西瓜被师父装进网兜,绑一根绳子吊进井里,放几个小时再吃,吃的时候西瓜冰冰凉凉,又甜又爽口。
巫小狞着魔似的朝那座土包一样的坟墓走去。如果不是那块墓碑,应该不会有人想到这里有一座坟。巫小狞小心翼翼地拨开覆盖在坟墓上的西瓜藤,用手挖呀挖,不停地挖,挖到手指尖流血,挖到指甲断裂,最后终于挖出了一只狭长的盒子。
黑木盒子表面没有丝毫腐朽的痕迹,反射着柔和的光泽。一股清香的泥土味扑鼻而来,巫小狞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盒子,里面赫然是一柄纯白色的宝剑。
从剑柄到吞口,再到剑鞘,通体雪白。
“一人一剑进城,千魂万魄往生。半生杀伐带血雨,东西南北腥风。”
“剑斩皎月残缺,翠玉梦里惊觉。城里哭喊声震天,城外点点雪。”
“小狞,如果有一天,你决定成为英雄,而我却已经死去,一定要记得师父。师父能留给你的东西不多,只有肥猪几口,瓜田一片,老宅一间,除了这些之外,如果非要说还算有点用的,那就只有勇气了。对,小狞,我会留给你勇气,当你决定成为英雄,师父会给你勇气。”
巫小狞泣不成声,他紧紧抓住师父留给他的这柄“点点雪”,心道:“这就是我的勇气啊!”接着就嚎啕大哭起来。泪眼朦胧间,他看到了坟墓上那块简陋的木头墓碑,他认得上面的字迹,那是他亲手刻下的,歪歪扭扭、像狗爪子扒拉出来的一样的四个字:
“吾师斩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