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的黑暗仿佛粘腻的胶体,一层一层裹住巫小狞。他手中的火把发出微弱的光芒,几乎不起作用。
一旦失去视觉,人首先会慌张,随后,其他四感会变得敏锐起来,一同弥补视觉的缺陷。此刻,巫小狞就有这种感觉,远处师父的脚步声变得愈加清晰,他几乎能从每一下脚步声中听出前方的路况。鞋底接触不同的路面发出不同的声音,每一颗石子被碾压的声音都不一样,路面凹凸不停,除了泥土和石子之外,还有大量粘腻的东西,巫小狞还暂时判断不出那是什么。除此之外,他还能听见泥土中有千千万万细小的生命在蠕动,有蚯蚓,有蚰蜒,有蜈蚣和蝎子,还有不知名的肉虫子。
巫小狞深呼吸,空气是腥臭的,混杂着新鲜泥土的气味,却都被另外一种浓烈的恶臭盖过——那是一种重度腐败的味道。这时,巫小狞脑海中开始闪现出模糊的画面,开始对这里的一切形成第一印象,但是他暂时还判断不出,这些模糊的画面究竟意味着什么。
依据还不够,是的,远远不够,巫小狞还需要更多的信息。他张开嘴,腥冷的空气流进嘴巴,充满整个口腔,味道分解成一个个细小的颗粒,落进每一颗味蕾,每一个味道分子都在爆炸,巫小狞感觉味蕾爆裂开来,一股奇特的味道在舌头上蔓延,他记得曾经吃过的生猪血的味道,此刻他尝出来,空气中弥漫着的,就是这种味道。
恶心。
轻轻挥舞火把,巫小狞张开双臂,面颊、脖子、手腕和手掌,这些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的毛孔缓缓舒张,空气波动,他感觉到了师父魁梧的身躯行动时带动的气流。即便不用眼睛,师父硬挺的轮廓也在脑海中慢慢浮现,那样真实,和他平时所见别无二致。巫小狞欣喜地笑了起来,他觉得,这洞穴虽然可怕,虽然寂静,虽然弥漫着令人恶心的味道,但至少有师父在前面开路,他什么都不必担心。
于是,巫小狞丢掉了火把,摒弃了最后一丝光明,其余四感变得空前强大,他感觉以自己为中心,一张无形的网络像波纹一样扩散开来,洞穴的每一寸都像现成的画面一样映进了脑海。巫小狞大呼痛快,可就在那一刹那,他突然觉得不对,扩散出去的感觉突然触碰到了一片凉飕飕的东西,那种湿嗒嗒、粘腻腻的冰冷像一道壁障挡住了巫小狞扩散开去的敏锐感官,他下意识地张开眼。
剑气已经充满整个山洞,点点雪绽放的白光照得前方一片雪亮,剑还未出,山洞深处就已经响起一片仿佛人打嗝声似的惨叫声。
很久以后,巫小狞都很难形容他当时眼前的景象,雪白色的剑光中,上百只丑陋得仿佛天生就被诅咒了的生物在波涛般的剑气中抽搐,发出尖利刺耳的惨叫声。它们被剑气割伤,流出黑色的血液,就像拖拉机油箱里的柴油。它们没有眼睛,全身覆盖着深绿色的皮肤,脊背是鲜艳刺眼的猩红色。它们能够直立行走,爪子锋利,每一只生物手里都抓着一把像是用动物腿骨磨制而成的矛。它们从洞壁、地里面钻出来,仿佛天生就生存在土层中。这群令人恶心的生物前仆后继地从深处黑暗的地方冲出来,不要命似地朝斩玉扑去,巫小狞感觉双腿颤抖,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狞,你先走,师父殿后!”
“小狞,你先走,师父殿后!”
巫小狞握着手中的点点雪,终于回过神来。他记起来,斩玉就死在那天。当天夜里,他回到家后,躲在床底下瑟瑟发抖,月光下,斩玉浑身是血,推门而入。他让巫小狞把他埋在屋后的瓜田里,把点点雪也埋进去。
“总有一天,你会用得上。”
斩玉死后不久,巫小狞就失去了记忆,他只记得要去上学,而经济来源就是养猪,仿佛这一切都是他生下来就设定好的,只是他不知道这一切设定都从何而来。他早已忘了那天在洞穴里看到的东西,那些像动物又像人,有组织有意识的怪物。
所以恢复记忆后,他笃定,曾经见过那些,所谓“高等生物”的异族。
巫小狞很错愕,因为这还是多年以来,这段记忆头一次这么真切地在脑海中回放了一遍。他吞了口唾沫,握紧点点雪的剑柄,气沉丹田,可是使了吃奶的劲儿也没把它拔出来。
“师父,你说要给我的勇气呢?”巫小狞重新把瓜藤弄好,盖上坟墓,对着墓碑喃喃道。
星期四晚上,巫小狞在猪食里拌入刚炒好的白面,还切了几根新鲜的黄瓜进去。
“你们说,这一次,我会成功吗?”他对着那几口最肥的猪说道,然而回答他的只有愚蠢的拱食声。
喂完了猪,巫小狞去屋后的瓜田采摘了所有成熟的西瓜,挥舞柴刀一个一个切开,又切成一牙一牙。他花了一整个晚上切完所有西瓜,摆满整个院子,直到破晓,阳光像利剑一般刺穿夜色和雾霭。
巫小狞放下柴刀。
星期五了,又是赶猪进厂的日子。
也是实施计划的日子。
杨树林里的第一只小鸟叫了起来,马小南、龚小任和黄小润就到了,他们看到满地红艳艳的西瓜瓤,不约而同地吞了口口水。
巫小狞看向众人,三个死党都背了背包,里面装着专属于他们的道具。巫小狞不知道他们具体都带了些什么,只看见龚小任背了一支长管土枪。龚小任家是落岭最有名的猎户,他说,他带着的这支是他爸爸造的最好的枪。
巫小狞用布包起点点雪,抄起赶猪的鞭子,又拿起一牙西瓜,咬了一大口,狠狠吐掉瓜子,乌黑的瓜子掉在地上,像黑铁制成的钉子重重砸进土里。巫小狞咕哝着说道:“吃了西瓜,咱们就出发!”
巫小狞赶着猪,慢悠悠地往前走。那口最肥的“领头猪”摇摇晃晃、耀武扬威地在前面奔跑,撒了欢儿似地奔跑,巫小狞喝了一声,让它别跑那么快。
很快就到厂区门口了,保卫处是必经之处。巫小狞摘掉斗笠,笑呵呵地冲着那个端着85式冲锋枪、笔直笔直站立在那里的战士打了个招呼。那个战士也认识巫小狞,但万处长军纪严明,他不敢在站岗的时候跟人打招呼,只是用眼神示意巫小狞,表示欢迎。
巫小狞转过头,朝五点钟方向看了看,五十米开外有一座岗楼,上面有一名狙击手负责放哨,而在此之前,巫小狞早就了解过了,狙击手配备的是79式狙击步枪,厂门口就在其射程之内。
巫小狞深吸一口气,稍微冷静了一下,他又扭头看向七点钟方向三十米外的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他看到树冠里突然闪过一道白光,便朝着光亮竖起了大拇指,一个扭身,抄起背后的点点雪就朝那个站岗的战士腹部戳去。
即便没有出鞘,凭借巫小狞的力道,剑柄的顶端也将那个战士打晕了。与此同时,一声枪响,岗楼上的战士也掉了下来。
保卫处里哨声响起,四名全副武装的战士冲了出来,还没来得及开枪,只听喊杀声起,那口“领头猪”突然直立起来,摇晃着蜕掉一身“肥肉”,之间黄小润满身是血地从那一整扇猪肉的腹腔中钻了出来,呐喊声中宛若浴血的杀神。他一手一个,夺下了两支85式冲锋枪,又用枪托砸晕了两个战士。
两声枪响,另外两个看傻眼的战士也被埋伏在梧桐树上的龚小任干掉。龚小任一个飞身从树上跃下,朝保卫处跑来,看着两个口吐白沫的战士撇了撇嘴:“用橡皮弹打人真不过瘾。”
更多的战士从保卫处涌了出来,黄小润和龚小任都冲上去和战士们展开肉搏。厂区的警报声也响了起来,惊得肥猪遍地走,场面顿时一片混乱。马小南骑着大马力摩托车从远处冲来,在距离保卫处大门还有十五米左右的地方腾空而起,一个后空翻,脱离了摩托车。
无人驾驶的摩托车轰鸣着,凭借马力和惯性朝着大门撞去,无数催泪弹从摩托车两侧滚落,催泪瓦斯像干冰一样弥散开来,冲出来的战士们很快就倒下一片。
过了一会儿,一个戴着防毒面具的精瘦身影缓缓从保卫处里走了出来,巫小狞一眼就认出那就是万处长。他在眼睛上涂抹了一层黄小润秘制可以防御催泪瓦斯的草药膏,抖落包裹着点点雪的白布,朝万处长杀去。
万处长是条汉子,他见来人只用冷兵器,也将85式冲锋枪斜跨在身后,从腰间拔出一柄军刺,摆好架势,誓要与巫小狞决一死战。
巫小狞一扭身体,使出了“斩玉剑”第一式“雪练”,雪白的剑花护在周身,封死了万处长所有退路,万处长所幸也不退,左手吐力,稳稳抓住了点点雪剑身。可是他没想到,巫小狞在剑身上灌注了巨大的劲道,摧枯拉朽般从虎口处传来,扭曲的力量绞碎了他的腕骨,顺着手臂到达肩膀,直至震裂锁骨,力道才终于消失殆尽。
万处长已经只剩下单手了,他的额角淌汗如雨,巫小狞看着他花白而坚硬的头发,突然有些于心不忍,沉声道:“万处长,相信我吧,真的会有战争。凭我们哥几个根本挡不住庞大的异族军队,我需要你和保卫处的战士们,我们共同御敌才能保卫五七沟!”
万处长没有回答,只是倔强地挺直腰板,握着军刺的右手簌簌发抖。不远处,马小南、龚小任和黄小润也解决了战斗,走了过来,他们看着万处长决然的身影,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你们四个,现在就是在搞破坏,不管你们出于什么目的,我都要阻止你们!”
万处长义正言辞地说着,扔掉了军刺,一只手端起了85式冲锋枪。巫小狞叹了口气,他不怪万处长,因为眼前这个干瘦的老人只是在恪守他的职责,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指责他。
但是,巫小狞现在需要他安静下来。
子弹已经从膛口的火光中冲了出来,巫小狞手腕一抖,轻轻一挥,点点雪旋转着挡下了所有子弹。
“咱们把他和战士们都捆起来吧,大家动手都轻一点。”巫小狞眸子冰冷,望穿了防毒面具,盯着万处长绝望的眼神,冷冷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