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端午(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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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在这段时间里,刘梅一个人在省城已经把新房都收拾好了。舒小白不久也接到了省城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这边外婆的孝期一满,我就把她带到了省城。这一回她不得不接受了我和刘梅同居的现实。

外婆最后留给我的到底是什么,早在靖圩的时候我就猜了个大概。我相信她在弥留之际是清醒的,可中间那只红木箱明明什么也没有;而另两只箱子里发现的存折、帐本、记事本之类,又绝非我想要的。

舒小白肯定有事瞒着我,但我无法逼她,我知道当一个人用心全力去守护一个秘密的时候,旁人再怎么样都是徒劳,比如说像外婆,比如说像林觉夫。

如果真的有那样的东西,舒小白没有把它销毁而把它保存了下来的话,理应会带在身边。舒小白的房间在楼上,她的行李不多,简简单单就是一个大包。我趁刘梅在楼下招待她吃饭的时候,把包里里外外翻了个遍,除了大学的时候我给她写的那四十封回信外,就是找不到什么特别的东西。

“郑邕,你在干什么?”

不知道舒小白什么时候进来的,把我吓了一跳:“帮你收拾行李。”

“刚才你叫我什么?”我回过神来。

“郑邕啊。”她过来楼住了我的脖子。

“没大没小。”我把她掰下来。

她一脸的无所谓:“国外不都那么叫的嘛。”

从这以后,她真的就叫我的全名,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起先我以为这和她对刘梅的称呼不一样,是小孩子叫着玩的,直到一个月后我无意中听到她与刘梅的对话。

那天刘梅背对着我在露台上晾衣服,很意外,回家过周末的舒小白竟然主动过去帮忙,我在书房的角落里看着她们的背影。

“刘阿姨,不知道你注意到了没有……我姓舒,郑邕姓郑。”

刘梅并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哦,这件事,他有跟我提过的。”

“对,我们不是亲兄妹。”

刘梅笑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或许也可以这样理解,他和我呢,是男人和女人。”舒小白说完,带着胜者的得意走了。

刘梅停下了手里的活,她在原地呆了好一阵,才摸索着要继续,但身段和刚才相比明显沉重和迟缓了很多。

我这才明白,不管是对刘梅还是对我,舒小白在称呼上的改变,既不是说着玩的也不是赌气,而是想把我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潜移默化地朝她所希望的那个方向推进,并加以强化和巩固。

我知道刘梅委屈,我以为她晚上会像猫一样腻在我怀里说她的委屈,但她没有,径自背对着我睡下了。

不知道是不是进了大学以后结交了新的朋友,舒小白的装扮开始发生惊人的变化:精致的妆容,淡雅的香水,性感的睡衣,所有可以强化她成熟一面的女性元素,都会被她运用自如。她甚至当着我的面前带嘲讽谈论着刘梅的装扮、身材和内衣,言辞上的小伎俩愈演愈烈了:“郑邕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吧,刘阿姨你就不去了吧,这可是我们年轻人看的电影。”

“郑邕我们一起去商场逛逛吧,刘阿姨你就在家里做饭吧——不过我们也不一定回来吃。”

……

除了刺伤刘梅,她还抓住了一切可能的机会跟我撒娇发嗲。她的方式十分狡诈和诡异:先以一个女人的状态暧昧地试探着靠近我,等我一把把她推开的时候,她又躲到一个孩子受伤的神情里无辜地看着我了。她已经把自己变为了一个女人和孩子的怪异复合体,恣意地调换着两种不同的角色模式,以便行使两种完全不同的特权。

每当这时,刘梅无一例外选择沉默,她这样更让我心如刀绞。有一天,舒小白竟然带着三分得意对刘梅说起她十四岁那年,我是如何不顾忌旁人的议论到超市去帮她买用品的。我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出来,一把搂过刘梅,指着舒小白吼道:“我永远都不可能用你想的方式去爱你!永远!你给我记住!”

这层薄纸不可避免地被捅破了,舒小白惊恐地看着我,她的气焰一点一点给压了下去,但与此同时,她眼里动如脱兔的神采也一点一点地褪掉了。

自此以后,她老实了许多,大家相安无事了一段时间。

大学第二个学期,舒小白交上了男朋友。据她说,是同学校的。她给我们看她和那男生的亲密照片,向我们展示她手臂上为那男生而做的刺青;当着我们的面抽烟,“我男朋友就喜欢我这样”,她说。有一次,她让我们看了那男生送她的一条很漂亮的贝珠挂链,但不知为什么,展示完了之后她便又扔回盒子里,并没有换下自己原先那条竹雕挂链。

我想跟她说女孩子应该怎么怎么样,我想提醒她出去要注意安全,我想告诫她还在念书的时候男女交往不要越界,但我什么都没说。我能感觉到她炫耀这一切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其实在偷偷地注意着我,我担心这个时候哪怕是一丁点的限制都被会被她误解,又会把她拉回原来的偏差里。

舒小白的恋爱进度在我的绥靖政策下突飞猛进,到了后来,她已经是很少回家了。

有天早上我正准备出门,身上裹着被单的舒小白把我拦住了。

“我不舒服,你陪我去医院。”她说。她近段的脸色的确有些不太好,但我觉得是她过于放大了。舒小白的身体一直以来就这样,我认为目前的情况还属于她的常态。

“让刘梅陪你去吧。”我闪过她要出门。

她冷不丁从身后把我抱住了,带着哭腔说:“不,我就要你。”

这暧昧的举动和话语让我开始警惕起来。我强硬地把她的手掰开,冷冷地扔下了她,说:“我真的没空!”

“我会让你知道你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的!”这是舒小白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天晚上她没回来。

第二天,我接到了个陌生青年男子的电话,根据电话的指引,我来到了一家医院。这是一家市郊的小医院,大面积地喷刷了粉蓝色,透着消毒水的气息和冰冷的触感。

我刚一迈进医院的大门,一个穿着黑色T恤的年轻男子低着头从我身边匆匆跑了出去。当他在我身边一晃而过的时候,我隐约在他手臂上看到了一枚刺青,和舒小白身上的一模一样的刺青。我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半分钟后,我看到了妇产科手术台上的舒小白,她身上的血已经将近流干了,露出瓷白的底色,她的身体和这医院大面积喷刷的粉蓝色一样冰冷。是宫外孕。

想起舒小白的最后一句话,想起初中数学里学到的反证法,我这才清楚,舒小白看似偃旗息鼓的这几个月,其实是在正证无果之后,把自己押了上去,启用了反证这样一种危险的论证。

刚才守到我一来就跑掉的年轻男子,应该就是她男朋友。后来我也并没有去追究,舒小白的死,在众多的因素里,他只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一个。

尽管我和她之间经过了那么多转折,但对于她的死我还是很难过。毕竟,从她出生到结束我是一路看着她走过来的,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人,像她这样和我有这层关系了。

舒小白脖子上的挂链一带上去就没见她取下来过,想必是她最喜欢的,留下来有个念想吧,我想着,把链子从她脖子上取了下来。当我的指尖接触到那支翎管状竹雕的一刹那,突然发现,那只竹雕竟然是活动的,拧开后,里面是一管卷曲的牛皮纸,展开后,是只打上了“查无此人”的旧式的信封,贴着挂号的邮资,收信人竟是林觉夫。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这应该就是外婆要给我的东西,难怪我怎么都找不到,原来是舒小白把它藏在了身上。

写信件人竟然是母亲,信笺上的落款日期是二十年前的那个端午!我把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那些信息在我脑子里乱成一团,我抱着头靠墙才能勉强把自己稳住,到底才理出了个头绪:

可以确定的是,林觉夫根本不是父亲的朋友,他们连面都没见过。他是母亲进修学校的老师,也是母亲的情人。林觉夫极力想要在我脸上分离出来的,不是父亲,而是母亲的脸。刘梅说之前好像在哪里见过我,也许那只是她记忆里我母亲的一个模糊的轮廓。

母亲从进修学校回来后不久发现自己怀孕了,孩子是林觉夫的。与此同时,母亲也发现了父亲和米糕团子的秘密,这大大减轻了母亲的罪恶感,并让她看到了事情得以圆满解决的一丝希望。

母亲在写这封信之前应该还给林觉夫寄过了几封,信没被退回,她理所当然认为林觉夫应该收到了。当时林觉夫还有个乡下的老婆,八十年代事业单位的作风问题犹如洪水猛兽,他的沉默让母亲一点一点陷入了绝望。于是,在端午那天她寄出了这封挂了号的决绝信。

父亲对此一无所知,失衡的道德天平一下全部都倾轧到他身上。也许是因为不堪重荷,他选择了作弊,而不是留下来面对。

母亲无法预知的是,这封信竟因林觉夫最终下定决心离婚和下海而被退了回来,落到外婆手里。这封信让外婆知道了那个人的确切姓名,并在八年后的端午那天对着躲在父亲好友身份里的林觉夫一扫把抡了过去。

而舒小白为什么把信藏起来,我已经无从去猜。信里唯一和她有关的,就是她和我同父异母的身世;而她把信藏起来,唯一想要瞒过的人,也就只有我。

看着她一脸的纯净与无辜,我禁不住在心里打了个冷战。纯粹的人偏执起来往往是最可怕的,她会像飞蛾一样不顾一切地扑扇到她自己所坚信的光点里。

七岁那年那个端午徐徐展开的谜面,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来,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离我而去,命运选中我成为了知晓谜底最多的人。我不知道生活在谜面上的他们是否应该更幸福,身在这谜底,我就像在处在端午正点的阳光之下,无处遁形。舒小白依照自己的意愿重新剪辑了世界;林觉夫用不对称的偿还救赎了自己;母亲用结束阻止了一个她不愿意看到的开始;如果父亲还在,他一定是在遗忘中温和地接纳了过去。即便是飞蛾吧,这些生活在谜面上的人至少有自己认定的扑扇的方向。大彻大悟之后的外婆应该是我们之中可以自由穿梭于谜底和谜面之间的圆通达人吧,而我已经无法和她对话。全知的我,如今却成了唯一一个不知道方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