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远就看到街东的人群在那株老三角梅的红晕里影影绰绰,舒跛子的粉档出了大事,九个吃粉的人中了毒,被送到了县医院。其中有两个严重的,后来又转到了市医院。县公安局和县卫生局介入了调查。结果显示,有人在粉档的酸菜桶里投了毒,但到底是谁下的,县公安局还需要进一步的调查。
舒跛子第一时间举报了在不远处也有家粉档的农七斤,在和县公安局的人谈话的过程中,他启用了一个刚学到的名词:动机。舒跛子认为农七斤的动机是嫉妒自己摊点的生意比他的要好得多,之所以选择在端午,是因为今天食客是最多的。他还上报了一个他掌握的情况:之前放出话来说他的粉档用蛤蟆皮和罂粟壳熬汤的,也是农七斤,动机也一样。
县公安局的人反问:你有证据吗?
舒跛子骂道:不是这****养的还有谁?!
县公安局的人说:没有证据就不要乱说话!按照程序,你还有义务配合我们排除你自己的嫌疑!
你******会给自己的摊子下毒吗?!你他娘的会砸自己的饭碗吗?!舒跛子的脸气得铁青。
我正躲在人群里看热闹,有人在我肩上拍了一下,说,你还不赶紧回去,你家来客人了。
我家已经整整七年没来过客人了。我一惊,赶紧拨开药市的人流一路钻回街西。
一个比父亲年长的儒雅男人坐在我门口和街坊聊着什么。看见我到了,一个街坊一指:“喏,这就是郑三民的儿子郑邕。”那人待我走近了,说:“你不认得我,可我知道你,我是你父亲的一个朋友,听说出了那么大的事,来看看你们……”
我一阵失望,原本还以为能从他那里得到父亲的线索的。
“叫我伯伯。”他说。
“伯伯。”我机械地叫了一声。
“还不快把客人请进屋,这孩子!”左右的街坊说。我机械地把他请进了屋子。
他一进了屋子,就拉着我坐了下来,过问我的学习和生活起居。我已经有些不耐烦,但他浑然不觉。
看他的眼神,似乎极力在我脸上搜索着什么,而从他的神情中可以判定,搜索的结果没有让他失望。
“你和他长得真像。”最后他说。
“谁?谁来了?”外婆抱着一打竹叶和一小扎龙须草,砰地推门而入,大概也是从街坊邻居口里听说了,这小老太太有着惊人的爆发力。不过对于结果,她恐怕要和我一样失望了。
那人迟疑地站了起来,眼神有些躲闪:“伯母……”和刚才一样,他又一字不落地把自己的家门报了一遍。他还把一张卡片塞到外婆手里,说:“三民是我的好朋友,以后你们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只要能帮得上的,我都会尽量帮。”
外婆接过看了看,狐疑地看着他,像一只猫在一条伪装过的鱼身上寻找随时可能出现的破绽。“你叫什么?”她问。
“林觉夫。”他说。
“再说一遍!”不知道是因为外婆耳背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他凑近外婆的耳朵又喊了一遍:“林觉夫。”
外婆一听这名字,怔了良久,突然,她把那卡片揉碎,朝那人身上砸了过去,随即跑进了天井,待到她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把蒲条扫把,一抡就朝那人的脸上抡了过去。我和他都呆了。直到那把扫把像雨点一样落在他身上,蒲条散落了一地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但奇怪的是,他没跑掉,直到外婆打累了,歇下来了,他又呆了一会才离开。
外婆默默地收拾一地的蒲条,挂起艾草。
这天里我有意无意地在外婆眼前晃荡,我是想用这样的方式暗示她,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你还欠我一个解释。但关于这件事情的原委,她只字未提,径自忙了自己的事情,洗粽叶,包粽子。她今天包了两种粽子,牛角粽和扁扁长长长的凉粽。
傍晚的时候,树影已经开始拉长,药市也渐渐散了,但暑气依然还没有退下去,我取了个凉粽倚在门框上吃,硼砂下得刚刚好,裹在里面的豆沙也鲜甜,吃起来很是清凉爽口。
对门开了。出来的是舒小白,她迟疑着朝我这边走了过来,怯怯地叫了一声:“哥哥。”
我蹲了下来:“想吃粽子吗?”
她摇了摇头,但分明使劲地咽了咽口水。
我取了好几个牛角粽和凉粽给她,她没接,说:“妈妈要我来找药,是那种……”她皱着眉头使劲想了想,这才确定地说:“散淤的药。”
我下意识地问:“怎么了?谁要用?”
她低下了头,用脚不停地拨弄脚边的小石子,不说话。
我进了外婆的房间,也就是原来父亲的诊所。外婆自己的东西全都上了锁,但父亲原来行医的东西都开放式地保留了下来,这其中包括几大瓶活血散淤的老药酒。我用小瓶装了,连同牛角粽和凉粽,给舒小白抱了满满一怀。舒小白笑了,还是那种像清漪般晕开的,没有杂质的笑。
但我没有想到这仅仅是开始,之后的一个月,舒小白还是时不常地趁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过来跟我讨药。
等到父亲的大药瓶降下去一小半的时候,我开始觉察有些不对劲。父亲的药酒,都是陈年的老药酒,一般的淤伤,只要擦拭三五天就可以见效,如何拖得了那么久。问舒小白是谁得的伤,伤得到底怎么样。她低了头,要么扯自己的衣角,要么摆弄自己的小辫子,就是不说。我不忍再为难她。
端午投毒案的调查到现在还没有任何进展,至少之前舒跛子举报的农七斤有确凿的不在现场的证明,也许,这真的会成为一桩悬案。这件事给舒跛子的粉档带来了很大的冲击。和之前听到在汤里下蛤蟆皮罂粟壳的谣传不同,这次可是活生生的下毒,况且凶手还没有抓到。大家当然犯不着为了一碗粉把命搭上,即便是这碗粉再好吃。就这样,因为这次中毒事件,舒跛子的食客几乎都被拨给了在不远处开粉档的农七斤。农七斤愉快地享受着被食客簇拥着的忙碌,还不忘时不常地乜斜一眼门前冷落的舒跛子。这样轻视又略带挑衅的眼神让舒跛子火冒三丈,他当下就过去一拳把农七斤的眼圈给打黑了,摊子也给砸了。这次是人证物证俱在,经过最后的民事调解,判定:粉档的损失,农七斤的医疗费及由此引发的误工费、营养费,均由舒跛子承担;另外,还有件比赔钱更折腾舒跛子的事,给农七斤赔礼道歉。
我看着舒小白身后舒跛子家永远掩着的大门,想起最近舒跛子铁青的脸和血红的眼,禁不住为米糕团子担心起来。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这一辗转,便到了半夜,我又听到了那种久违的声音,但味道全走样了。我轻手轻脚来到阁楼窗户前,奇怪,舒跛子就是喜欢开着灯。床上的米糕团子在抽泣,她的脸,已经被扇得通红,嘴角似乎还有些淤紫。骑在她身上的,是瞪着血红眼睛的舒跛子,他一边扇,还一边在咬牙切齿反复咕哝着什么。但他的音量很小,我竖起耳朵听,才勉强听出了个大概:
端午那天,也就是米糕团子曾经跟我说的她每年发病发作得最厉害的那天,在她的再三要求下,舒跛子做了件破天荒的事,一件即便在夫妻间,也是极其私密而隐晦的事,他认定正是因为这件事,导致他倒了大霉。
我定神想了好一会,端午那天早上我睡了懒觉,因此米糕团子强要舒跛子做了什么,不得而知。
舒小白再来讨药的时候,我决定亲自送过去。
在舒跛子家的阁楼上,我见到了浑身淤青肿胀的米糕团子,身上勉强盖了张薄被单。她看见了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我把药放在她床前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她忽然发出了一声长叹:“你怎么才来。”
我没搭话,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第一次用非审美的眼光打量着她,心疼地发现,这是一个可怜得不能再可怜的女人。
关于米糕团子当初为什么会嫁给舒跛子,很是让人费解。依照米糕团子的性情,不惜与原婆家人闹翻,放弃舒适的独居生活,闹腾出那么大的动静,当时在大家看来,这一系列的动作总该有个能对得起的人物吧。但,却是舒跛子。竟以这个人物作为句点,这让米糕团子之前的闹腾显得头重脚轻,甚至,有些滑稽。
现如今的米糕团子,早已不是那个对舒跛子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月娘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早就变成了一只他豢养的宠物。她当初嫁给他是净身出户的,个人早就没有任何独立的经济来源,再加上她的身体状况,因此,对他的粗暴,无论在哪方面,她都没有招架之力。不知道是否正是因为这样的一种无力,让舒跛子发泄起来的时候尤其肆无忌惮和起劲。
“这都是我自找的,”她在床上欠了欠身,她的声音和之前的柔柔糯糯不同,那股韧性和黏度没有了,声音已经开始有些发散、打飘。也许是沉默的气氛实在难当,她开了另一个话题:“你以后想当医生吗?”
“我不知道。”我实话实说。
“当医生好啊,像你爸爸,我的病谁都讲不出个因由,他就说出来了。”说到这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着是否该说下去,“他说了,我的病要好,离不开男人。”她苦笑了一声,继续说:“他只说对了一半。我的病,你父亲让我好过一阵”,她艰难地喘了口气,“你知道,他是怎么帮我把热毒逼出来的吗……他才是最好的药,他愿意为我做的事情,其他男人未必肯为我做,他走了以后,我的病,当然好不了。”她原本丰满娇盈的嘴唇已经龟裂枯萎,而且她每说一个字,都在加速着种枯萎的速度。
我顺手倒了杯茶给她,但她轻轻地摇了摇头,似乎很累了的样子,眯起了眼睛。我把茶放在桌上,轻手轻脚地正要带上门出去,突然听得她用尽浑身的力气说了一句:“照顾好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