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端午(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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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米团糕子没有能熬过这个冬天。

她死后的整整一个月,舒跛子每天都是孔二酒坊的常客。他喝足了酒就开始骂农七斤,骂农七斤怎么害得他家破人亡,骂累了随便找个犄角旮旯倒头就睡。到了晚上,他便又开始半醉半醒地哭米糕团子,哭自己怎么怎么对不住她。靖圩镇每天晚上都能听到舒跛子游走的哭声,他的哭声很奇怪,像疮头癞皮狗的低吠。

下了场冬雨之后,南方那种阴冷的毒又开始袭来。外婆晚上也很少到街坊邻居家串门了,都是吩咐我早早关了门在家里烤火。和往常一样,等到炉子里的炭火快要燃尽的时候,我便替外婆端起炉子放到她床底下,好让她暖身睡觉。

这天我安顿好外婆,从她的房间、也就是父亲原来的诊所穿过堂屋,要回自己的房间的时候,似乎听到堂屋的大门有敲门声,我侧耳仔细一听,的确是敲门声,那声音就向猫的瓜子在挠门,不注意听根本就听不到。

这样的天,这么晚了,还会有谁?我从门缝往外一望,是个身量矮小的人,我壮了壮胆子,猛把门一开,借着屋里的灯光一看,是在毛毛冻雨中裹了层薄被单瑟缩的舒小白,头发蓬乱,正瞪着两只小动物一样的黑眼珠看着我。

“小邕,我怎么好像听见门有响动。”外婆问。

“哦,没有,”我慌乱地应着,“我就是想关好门。”

那天晚上,我在厨房里偷偷热的饭,瘦瘦小小的舒小白像舍了命一样大拨大嚼,她已经整整一个月没吃过饱饭了。外面毛毛冻雨的淅沥声渐渐变大,难以想像是怎样的一种刺冷。等到她吃到第三碗的时候,她拨饭的速度开始变慢,她刻意放慢速度一粒一粒地捡着吃,直到拨到碗里一粒不剩了,她才放下了碗筷,瑟缩着抱住了我的腿说:“哥哥,你就让我留下吧,妈妈走了,爸爸就知道喝酒,不回家,家里很黑,也很冷,我害怕。”

我不知道如何作答。

这时候,只听得舒跛子惊惶的声音从对门传来:“小白,小白——”。这声音十分意外。因为往常在这个时候,舒跛子的声音应该是带着醉腔的,至少是半醉半醒的,但此时,却是异常地清醒;另外,这一个月来骂农七斤和哭米糕团子构成了舒跛子耍嘴的两大内容,舒小白是第一次出现在他的话语范围内。

我感到了某种不安。而此刻,舒小白把我的腿抱得更紧了。我没有做声,把那孩子抱了起来,在黑暗中屏住呼吸。

舒跛子的叫喊声在屋子里慌乱地上上下下搜索了好一阵,没有任何回应和结果,那声音便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跌跌撞撞往后山的竹林去了。

我的不安在第二天有了应验,街东的农七斤一大早被人发现倒在血泊之中,鉴于之前的迹象种种,舒跛子成了第一嫌疑人。临近傍晚的时候,有人在后山冻得生绿的竹林里发现了他,他已经冰冷多时了。舒跛子倒下的地方,就是之前他给米糕团子选好的地,他一头歪在了米糕团子仍新得扎眼的墓碑上。

显然,昨天晚上舒跛子是犯事之后才回来找舒小白的,其具体目的,恐怕只有他本人才知端详。但无论如何,犯了事的舒跛子都不会有活路了,所以他回来找舒小白的目的只有两个可能:回来同舒小白告个别就过来陪米糕团子,又或者是抱着舒小白过来和米团糕子一家团聚。昨天晚上我出于侧隐留下舒小白的举动,或许是救了她一命,又或许让她永远失去了与舒跛子见最后一面的机会,我不知道,自己这样是否做对了。

我跟着一大群人跑到后山竹林,亲眼看到真的就是舒跛子的第一时间,就下意识地要找到舒小白,至少,不能让她靠近这片竹林子。

但我家里,没有。

从街西到街东,也没有。

那只能是这个最有可能也是最没有可能的地方了。我定了定神,推开了舒跛子家虚掩的门。一股子冷森,阴阴惨惨的,堂屋也没有。没办法,我不得以踏上了米团糕子的阁楼。

站到阁楼门外,我听到里面有动静,而且,似乎还不光是一个人的,舒小白在这里我可以理解,但另一个是谁?舒跛子一家极少同街坊邻居来往,莫非是……我屏住呼吸要推门而入的一刹那,门开了,是外婆。她手里紧紧拽着的,是惊魂未定的舒小白。

事隔八年之后,我的家庭格局又一次发生改变,外婆收养了七岁的舒小白。

我不知道外婆在不到一天的时间内做这个决定要在心里迈出怎样的一个槛,毕竟,舒小白是米糕团子的女儿,外婆和米糕团子之间的芥蒂,是镇上公开的秘密;另外,这些年过来,父母原先的积蓄早已所剩无几,家里全靠外婆的退休金,并不宽裕。但这些问题在外婆的手紧紧拽住舒小白的刹那,都已不再成其为问题了。这个原本寡居的小老太太,用这样一种方式,在花甲之年,得到了意外的儿孙绕膝。

不知道是天生的原因,还是因为后天受到的惊吓,舒小白的身体并不好,三天两头流鼻血,每折腾一回,她下巴尖得都能凿地。县医院也去过了,就是查不出原因。每次外婆一小勺一小勺给她喂凉血汤药的时候,我便很自觉地拿了钱,去镇上郑三的肉铺买肉回来,炖一小碗肉汤给她喝。

外婆还担心我不会好好照顾舒小白,她总说,女孩子嘛,天生就是要有人疼有人爱的。其实不用说我也知道。

舒小白念的镇小学和我念的镇中学是同一个方向,我的学校稍稍比她的远些,每天上学我都带着她,放了学再接了她一起回来。

我们经过的那条路,横穿过一大片稻田,除了最寒冷的冬季,你都可以在这里真真切切地看到最舒展、最自在、最生动的野风,它在远处俯冲而下,贴着稻田一路滑翔,倏地一声到你身边,吹鼓你的衣襟,这情态真是有点美得有点不真实。

比这股风更不真实的是舒小白,她从来不会老老实实地和我并排走,总是在我前面或是后面蹦来跳去,再不就是围着我打转,学螃蟹横着走,学螳螂摇摆着走,翻新花样倒着走,风拂起她的刘海,她的两只小辫子和小书包甩得劈啪响,整个就是一只不安分的小动物。

即便她捣蛋着把她的蝴蝶结偷偷别在我书包上,自己跳到前面回过头来咯咯大笑的时候,我依然不能不微笑地看着她,这是一个让你无法对她发气的孩子。当她的脸偏向我的时候,我能感觉到有一种柔和莹白的光拂面而来。只要她出现在视野中,我就感觉到整个世界都是柔软而宁静的。

这条路我们就这样一起走过了三年。

三年后,我收到了省城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和通知书附在一起的,是缴费清单,一看那单子,原本感觉离我和近的大学,又倏地地一下远离了。当时我已经年满十八岁,而外婆早已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在过去的十一年里,她已经为我承担了很多,现在,该轮到我了。

“我不想去了,我要去赚钱,孝顺你,也照顾好妹妹。”我对外婆说。猛然感觉到左脸微微发麻,麻过之后就是火辣辣的灼痛,我下意识地捂上了左脸,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看到了眼前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外婆,十一年来,她第一次聒了我耳光。

“这是你该管的事吗?”她骂道。

第二天,外婆破天荒出了趟远门。至于去见哪里,去见谁,去多长时间,她只字未提。三天后,她才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在堂屋的圈椅上如释重负摊开。“好啦!”她说。

外婆这一趟出去应该是去找一位很重要的人,一位对这个忙不会推脱的人,一个她对他/她很有把握的人。而这样的人,只能是很亲的亲人,但我们家显然已经没有什么至亲;又或者是很好的朋友,然而从未听外婆说她有过什么要好的姐妹,依照了她以前的性格,也不可能结交下来。总之,关于她这一趟我做了多种揣测,还是猜不出个所以。

我帮她把旅行包提到房间,包外夹层有张卡片掉了出来。我拣起来一看,是张名片,皱巴巴的,似乎被人揉搓过,仔细辨认了一下,上面可以看清楚的字是:雨林路195号,林觉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