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读的大学应该是省城风景最美的大学了。树影掩映着飞檐,一坡连接着一坡,标志性的景观是一个湖,氤氲缠绵,它有个很应景的名字,叫相思湖。
我在大学里引起了女生意外的关注。有人说我酷有人说我拽,有人说我忧郁,也有人说我神秘,还有人说我深沉,只有我明白,这一切,只不过是因为我心里守护了太多的秘密,一个人守护得太多、太久了,自己也变成了秘密之一。
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的第六感告诉我,有个人在不远不近地盯着我,在我吃饭的时候,走在校园里的时候,坐在图书馆看书的时候。每当我稍稍有所察觉,猛地回头,四下里却是空空荡荡的,而当我回过头来继续做自己的事情时,直觉提醒我,那个人,又跟上来了。
我以为只不过是我的倾慕者罢了,十八九岁的小女生不就是好这个吗。隔三差五我都会收到好几封信。字体有娟秀的,有男孩子气的,我都是只看不回,但也有例外的时候。
到学校一个月之后,我收到了舒小白的来信。舒小白的信很流水帐,分为四大段,记录一个月四周来她做的事情,信里对我没有问候,也对我没有要求。舒小白当时十岁,念三年级,正学着作文,我以为这只是他们老师要求练笔一种方式,于是就没有作礼尚往来的回信,只是在和外婆通电话的时候和她说上几句。
第四个月,也就是我收到舒小白四封流水帐后,我接到了舒小白理直气壮地质问电话,是她自己一个人到镇上陈家杂货铺的电话打的。“为什么不给我回信!我写得很辛苦,哥哥!邮票和信封,还是我用自己省下来的零花钱买的,哥哥!”她气鼓鼓地说,很正式地表达了她的亲昵没有得到回应的愤怒。
从此以后我不敢怠慢,一收到舒小白的信,我便按了她四大段流水帐的体例格式,把一个月四周内我这边发生的、我认为她能理解的事写上,依了她的要求,给她寄到学校。
这便成了我和她之间的秘密。
至于生活费,每月底,外婆都会如数寄到,我清楚这笔钱的源头。寒假将至,我给她挂了个电话,说不想回去了,春节城里打工的人少,薪水又涨好几倍,正好勤工俭学。
“这是你该管的事吗?”外婆还是那句话。
我顿了顿,终于忍不住说:“总不可能老是麻烦人家吧。”
“你知道这十一年来,他欠了我们多少吗……”外婆脱口而出,但她可能觉得说了不该说的话,突然打住。
这天夜里我没有睡,一个人在黑暗里睁大眼睛。
很显然,外婆说的“他”指的是林觉夫,当我在名片上看到这名字的第一眼,就觉得好像在哪听过,我的记忆像蛇一样溯洄,终于,将这个名字对应在了三、四前突然到访的那个儒雅的中年人身上。而“十一年”,这个距离指向的正好是母亲自杀,父亲出走的那个端午。
我的心里开始隐隐作痛,那是十一年前的端午扎下的刺。那么多年来,我还以为我早就已经可以和它相安无事了,然而,这一天还是到来了。我往里抠得越死,它就钻得越深,不把它拔出来,它永远都会扎在我的心里,并且伺机发作。想要从外婆那里撬出东西显然不可能,林觉夫才是唯一的入口。
这年寒假我没有回去。
雨林路195号是市图书馆。可我问遍了当天上班的工作人员,都说没有听说过“林觉夫”这个人。半年前,外婆应该也是按着这个地址找过来的,怎么可能找不到呢。但他们就像约好了似的,一口咬定,市图书馆的工作人员中,并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寻找林觉夫的路径到了这里却凭空消失了,我不甘心,一个人在门口徘徊。天很冻,我不停地跺着脚。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领了个七、八岁穿得滚圆的小孩子走过来,她问门卫:“请问雨林培训学校怎么走?”门卫往图书馆主楼后一指,那女的就领着孩子径自去了。我心里一动,紧随其后。
图书馆主楼的后院原来别有洞天。他们将二层小楼的幽僻后院租给了雨林培训学校。因此,这个学校,就是套嵌在市图书馆里的另一个隐形的“195号”,一个对外提供音乐、美术、书法等教育服务的培训机构。院子里种着一排的三角梅,叶片在这样的天里冻得生绿,主干像虬枝一样攀援到了二层楼之上,旁枝却像飞瀑一样飞流而下,学校又再一次被很好地掩藏了起来。
这个学校的校长,就是林觉夫。
然而工作人员说了,校长去医院了,并不在。我按着指示牌找到了他办公室。透过玻璃窗看进去,这是一间大气古雅的办公室,有着泼墨大写意的国画“江山多娇”和拙朴雄劲的根雕大鹏。
我想怪不得他和父亲是知交,两人都是极干净儒雅的,不同的是,父亲偏于恬淡细致,而他却卷裹着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迸发出来的激情,这就像本是同根生的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
不知道是不是林觉夫故意的,在工作人员的转述中,他在医院躲过了很多天,快开学的时候,我才在这间办公室里截到了他。
“关于我家里的事,您还知道多少?”简单的开场白之后,因为做好了自立的打算和慢慢断开资助的准备,因此面对他,我并不显得尴尬和局促。
林觉夫看我的眼神似曾相识,十分复杂而古怪,他极力想在我脸上极力寻找什么,但似乎他所寻找的却正是让他感到不安的,甚至是不敢面对的。
“你外婆,关于这件事,她有没有对你说什么?”他迟疑地问道,拿起茶盏呷了一小口。我这才注意到,他的手上全是针眼,或许这些天来,他真的是在医院里度过的。林觉夫周边的人对他好评度应该都很高,因为他的儒雅没有露出丝毫的破绽;我对他感觉也并不陌生,但并没有多少好感。
我摇摇头。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放下茶盏:“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是你父亲的一个朋友……”他一字不拉地把三年前那个端午同我的说的话又复述了一遍。
林觉夫似乎在看外婆的反应行事,一见我摇头,他眼里刚才稍许的迟疑与犹豫消失了,又回复到那种柔韧的坚定。从他这通往谜底的入口也慢慢合拢上了,坚不可摧,我真后悔刚才没有使诈。
我提的生活费自理的要求,他并没有答应。但他同意同我签了份正式的协议,十年后还钱。
“欠着的,迟早要还,而且,还要加倍地还。”这位潜心经营着隐藏在“雨林路195号”里另一个“195号”的校长说,心事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