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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真凶(1)

林俊梦到和陈殷手拉着手在一片齐膝高的荒草地中狂奔。天气很热,太阳像个巨大的火球挂在天空,烈焰蒸腾,烤的他几乎能感觉到皮肤在“吱吱”地嚎叫。浑身大汗,两条腿上的肌肉都在疯狂地颤抖,嗓子像是要冒出青烟来,他大口大口地喘息,肺部如同一个破旧且漏气的风箱,每吸一口气都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跑,只是下意识被陈殷扯着。身后似乎有人再追赶他们,他想要回头去看,却被扯得无法转身,隐约听到后面有人叫喊着要抓住他们。

他忽然觉得这梦境似曾相识,还未等回过神来,已经被陈殷拉着钻进一个废弃的砖窑。紧靠在墙壁上,鼻腔中都是尘土的气息,粗糙的墙壁硌着他的后背,有道光线从破陋的墙角射进来,无数微小的灰尘在那光束中跳跃飞舞……蓦地心中一跳,怪不得会觉得熟悉,因为这是槐树里姑姑家房后的那片废弃的砖窑。就是在这间砖窑里,佩佩杀死了那些想要欺凌他的坏孩子。

可是,他转头去看紧攥着他手的女孩,明眸善睐,唇红齿白,分明是儿时的陈殷。佩佩哪儿去了?心忽然慌乱起来,难道佩佩已经被捉到了么?他看到面前有一块砖头,就俯身捡起,暗想如果有人进来他就把砖头扔过去。砖头握在手里,粗粝的触觉,等他抬起头来的时候陡然发现原本拉着他的陈殷消失了,周遭环境变幻,短暂的眩晕之后,他发现自己身处于一间屋子中,似乎是个卧室,有床有衣柜。陈殷正缩在墙角哀声哭泣,看向他的眼神溢满惊恐。他感觉脸上又黏黏的东西,伸手擦了一下,满手的血,他吓了一跳,接着又发现自己站在血泊里,右手中的砖头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一把沾满鲜血的锤子,面前的地板上有一个人趴在那儿,脑袋被砸的稀烂。

是那个诡异的梦,梦境中他杀了陈殷的继父。正想着,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抓他的脚,低头一看,吓得肝胆俱裂,那个本应该死掉的男人不知何时醒转过来,身子还趴着,脑袋却匪夷所思地扭转了180°,眼睛凸出,恶狠狠地瞪着他看,更恐怖的是他发现那张脸苍白衰老,竟然和程庆一模一样。

他“啊”的一声惊醒,几乎从羁押室的窄床上跌落下来。急促地呼吸,满脸都是冷汗,室内一片黑暗,那张恐怖的脸还浮现在眼前。喘息了半晌,情绪才平复下来。可却再也睡不着,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羁押室是封闭的,是以他无法通过外面的光线来判断昼夜晨昏。

这已经是他被羁押的第三天,三天来,林俊不止一次地被提审。虽然没有遭遇到那些骇人听闻的刑讯逼供,但仅仅是不间断的“疲劳轰炸”就令他不堪忍受。他原本以为自己能挺过去,后来发现着实高估了自己的毅力。那种痛苦和折磨没有真实经历过永远都无法想象。痛苦并非是源自肉体的疼痛而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困倦。他是从早上6点多被逮捕,然后带到公安局开始审讯,上午的六个小时还算可以忍受,但当时间走到当天晚上8点多的时候,林俊几近精神崩溃,心神恍惚,目光呆滞,眼前的整个世界都飘渺起来,好似灵魂出窍了一般。当时,林俊的心里都是“只要能让他舒舒服服的睡一会儿,就算是第二天被枪毙都心甘情愿”的念头。最后他意识到如果这样持续下去,最终他肯定会坚持不住把真相说出来。于是趁着暂时还能控制自己的意识,他举手投降,把事先已在心里编好的谋杀经过说了一遍。

“是我杀了程庆。我跟踪陈殷到他家,然后一直等在外面,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用从陈殷那里偷配的钥匙开了门,打算偷点东西换钱,结果还没等找到值钱的物件儿,就被起夜的程庆撞见,他挥舞着拐杖冲过来打我,我很害怕,想要逃跑却被堵在客厅,身上挨了几下,老头扯着我的衣服说要送我进监狱然后弄死我,我挣脱不开,一急之下就把刀子刺进他的胸口,后来我发现他死了,就吓得赶紧逃跑。”

他亦真亦假的编了个似是而非的故事,磕磕绊绊地说完,沉默下来,勉强撑着将要落下来的沉重眼皮,去观察审讯者的反应。马脸男靠着椅背,整个身体都隐藏灯光背后的黑暗中,看不清脸上的表情。沉默了半晌,似乎在琢磨他说的内容可不可信,接着,咳嗽了一声,身子前移,脑袋进入到光线能覆盖到的范围,表情依然阴翳,也不知道对他供述的内容是否满意。

林俊正心怀忐忑地揣测。马脸男则捏着下巴开口问道。

“你刺了他几下?”

“记不清,应该有四五下。”

“杀人的刀子在哪儿?”

“我不记得,逃跑的时候太惊慌,不知道丢哪儿了。”

“你晚上喝了酒。”

“是,酒壮熊人胆嘛。我胆子比较小,喝点酒才敢做这个事情。”

“你说你还没来得及偷就被程庆撞见?”

“对。”

“那为什么现场保险柜是打开的?”

“我不知道,酒喝得有点多,也可能我确实打开了保险柜。”

“保险柜没锁?还是你知道保险柜的密码?”

“我不知道密码,应该没锁。”

马脸男不再继续问,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林俊面前,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欲言又止,接着转回去,对另外的那个警察说:“带走吧,给他点水和吃的。”随后便走了出去。林俊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似乎闯过了头一关。接下来就是昏天暗地的睡,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再次被叫起来审讯,审讯室里除了马脸男,又多了几个人,都是四五十岁上下,看马脸男对那几人的态度,就能知道身份不凡。睡饱了之后脑子清醒了许多,对方要求林俊重新讲述了一遍所谓的杀人经过,林俊又说了一遍,并自行补充了很多细节。包括作案动机,作案时的心理活动等等,说到最后他自己几乎都有一种人真是他杀的恍惚感。啰啰嗦嗦地讲了一个多钟头才讲完,随后屋子里的几个人又轮番问了他几个问题,诸如如何逃跑的,有没有同伙帮忙等等。该否认的就否认,能编造的林俊就编造几句,实在编造不了又不好否认的就推脱忘记。

审讯结束后,林俊又被带回羁押室,看来自己表现不错,审讯者们虽然一个个面如平湖,但显然对他的供述还比较满意。这从随后送来的食物就可窥一二。红烧肉,鸡腿,香菇油菜,笋丝鸡蛋。丰盛的令他都有些受宠若惊了。后来的几次审讯都很简单,几乎就是把他叫过去,让他确认一些事情。有的点头承认,有的摇头不知。

就这样过了三天,到第四天上午,林俊正式被检察院批准逮捕,随后便被送到西岚市第一看守所。相比公安局的羁押室来说,这里的环境好很多,起码囚室有窗子能看到外面。显然被特殊关照过,有看守人员昼夜不停地在他的门外巡视,囚室也是单人的,有床有马桶还有一个小小的洗脸池,墙壁上都包着很软的泡沫材料,应是防止罪犯自残自杀。

看守所第二天,一位姓周的律师来找他,是个四十多岁的秃顶男人,穿着不甚合体的灰色西服,说是受了姑姑和姑父的委托,让他不用担心,他们会尽最大的力量来帮助他。对此林俊也只能苦笑应对。随后那人又问事情的经过,以及在公安局的情况。林俊一一说了,周姓律师就有些愁眉苦脸,挠了挠头发本就不多的脑袋,说要争取一下,看看能不能帮他辩成过失杀人,这样也能减轻处罚,只要不判成死刑,其它就都好说了。林俊当然也不希望自己吃枪子儿,听对方说可能不会判死刑,心里就松了一口气。问了一下姑姑和姑父的情况,那人回答说都很好,唯一就是担心他。林俊长叹了口气,刚刚有些积极的情绪,又一下坠到谷底。

周姓律师显然将林俊的情绪变化看在眼里,就换个话题打算转移一下林俊的注意力。但想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顺嘴就说起现在这个案件在外面引起了多么大的轰动,外界诸多媒体都在关注和讨论这个案子,省公安厅甚至有一位领导下来在西岚成立了专案组。自己能成为林俊的辩护律师非常幸运,只要能够帮助林俊减轻刑罚,自己就会名声鹊起。说到兴奋时简直要手舞足蹈眉开眼笑了。虽然他的这番话中透露的意思是要尽最大的努力帮助林俊脱罪,因为这是双方都会获益的事儿。只是在林俊听来完全是那混蛋要借他成名的味道。不过林俊的关注点并不在此,他更在意的是那句“成立专案组”背后所隐含的信息。但凡这种大案要案,警方会非常重视,必然会动用很多人力物力以期尽快破案,这对陈殷来说可不是一个好消息。因为作为本案的重要关系人,她将面临更严密的搜查和缉捕。思及至此,一颗心又绷紧起来。

杂七杂八地又说了几句,屋外就有人推门进来提醒探视五分钟后结束。周律师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边收拾桌子上的纸笔材料,一边劝林俊凡事要想开,不要走极端。话里话外都是担心林俊想不开会走绝路。林俊沉默点头,眼看着那人就要转身离去,心中一动,一直在心里盘旋的疑问脱口而出。

“请问有陈殷的消息么?”

周姓律师已经走到门口,听了就怔住,转过身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问她干嘛?”

“不干嘛,就是问问。”

那男人嘴角抽动,诡秘一笑,又走回到桌子前,“你知道对男人来说‘三大喜’是什么吗?升官发财死老婆,有时候对女人来说也适用。特别是老夫少妻,不过顺序嘛要先颠倒一下,应该是死老公发财找小白脸。”顿了顿,眼睛贼贼地看着林俊,“据说程庆有一份遗嘱,百亿资产,陈殷是最大的受益人,程庆这一死,十之八九都进了那女人的口袋。活着的时候程庆是西岚首富,死了之后这女人估计就成了西岚首富了。如果不是你跟我说了事情的经过,我都怀疑是不是那女人收买了你,让你去杀了程庆,哈哈哈,你还问她,人家现在说不定正偷着乐呐!你帮她除掉了心腹大患。好了,我走了,对了,可能明后天我还得来一趟,那时候庭审的时间就应该就能确定了。”

那人说完就走了,林俊却怔怔地呆立着,脑子里一直盘旋着周姓律师刚刚说的话。这事情,似乎,和他想的有些不一样啊!按说陈殷作为真正的凶手这时应该远远地逃走,小心翼翼的躲藏警方的追捕才对。但听那人的话,似乎陈殷安然无恙地呆在外面,不仅安然无恙而且还过的特滋润。难道陈殷知道自己会心甘情愿为她顶罪,才有恃无恐?可这完全说不通啊!因为他们两个在事情发生之后完全没有任何接触,陈殷根本无从得知他的心意。

直到被带回囚室,林俊脑子里一直都在想着这个问题。只是越想越觉得这事情诡异的令他心底泛寒浑身发冷。他竭力想要搞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然而整个思维却像被一个顽劣的孩子扯乱的毛线团,缠绕纠结在一起,无论怎么努力都解不开那个死结。接下来的时间,他再也无法像刚来的时候那样平静地独处。那人的一番话,好似一柄巨锤在他心里砸开了一个奇怪的豁口,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都冒了出来。

随后的两天林俊过的甚为煎熬,简直是坐立不安如芒在背。说来也怪,原本打定主意为陈殷顶罪,就算是死也没什么关系。但当他得知陈殷好端端地在外面时,却生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情绪。有些沮丧又有些失望,按照他的想法自己这么豁出性命来帮她陈殷,为何竟然不见她有一点反应,就算是心思谨慎怕露出马脚被人察觉,怎么也都应该有所暗示才是。可是对方竟然毫无所动,相较于出事前的情真意切,越发令林俊觉得难以忍受,转念一想也可能是陈殷还没想好该怎么办,更或许她正在外面动用关系来帮助他。这么一想,心里就好受了很多。

转眼到了第三天,周姓律师果然依约前来,通知他法院会在三日后开庭审理他的案子,且是公开审判,会有很多新闻媒体参加,到时候问他什么只需要如实回答就好。林俊点头应道,忽地又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陈殷也会出庭么?”

“她肯定会出庭的,毕竟是被害人家属,除此之外,你姑姑和姑父也会出庭。”

林俊心下黯然,最不想面对的时刻终于还是来临了。

“我问你几个问题希望你能老老实实地告诉我,因为这几个问题可能会关系到能否为你争取到减轻处罚。”

“你说吧。”

“程庆被杀当夜,保险柜里有十几万美金和欧元,以及价值不菲的珠宝首饰,全都不翼而飞。警方搜查了你的住所并未找到这些东西,如果你能告诉我这些东西在哪儿,检方同意视为你主动交代的。”

林俊听完,只能苦笑着摇头,“如果我说我没拿那些东西,你会相信么?”

周律师定定地盯着林俊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耸肩道:“我无所谓相不相信,只是告诉你这个选择能够减轻量刑。”

“这块没戏的,可是试试从别的方向辩护,你不是说可以从过失伤人的角度来切入么?而且我也确实是过失伤人,我本来没想杀他的,是他忽然冲过来。”

周律师忽然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懊恼地拍了一下桌子,“你一点都不配合,让我怎么帮你啊!”

林俊这时才察觉到对方的情绪不对。上次来时是斗志昂扬,十分积极,而今天却沮丧悲观,焦虑不安。也不知道这几天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他心态上出现如此截然相反的转变。难道有人对他施加了什么压力么?并不是没有可能,设想一下如果自己是被害人的家属或者朋友,面对想要为凶手脱罪的律师,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好的观感。说的更严重一点,收到什么死亡威胁也不是没有可能。

“是不是有人不想让你帮我辩护?”林俊忽然问道。

面对林俊猝不及防的发问,那人顿时目瞪口呆,半晌才闪烁其词地极力否认。

看来确实被自己猜中,林俊心里疑窦丛生,谁会不希望他减刑?不可能是陈殷,难道,是程武阳吗?这倒是极有可能,虽然程武阳一直所表现出来的都是对程庆的怨恨。但毕竟父子血亲,所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别说他俩已经闹翻了,就算没闹翻,程武阳如此选择,林俊也无话可说。

世事如棋,诡谲难料,谁又能想到短短的几个月间竟会发生如此之多的事情。林俊低低叹息一声,转身离开会客室。只是还未走到门口,就听到那律师在身后语带哭音地喊道:“对不起,我真是没有办法,他们不准我放弃辩护,又不让我帮你。我逃脱不了,全家老小都在他们手里。”

林俊转过身,见那人瘫在椅子上,双手捂脸号啕大哭,精神已经完全崩溃。

“我知道了,”林俊低头看着脚上的锁链闷声道,“那你就按照他们要求的做吧!”说罢长长吐出一口气,昂首,抬脚,“哗啦哗啦”地走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