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对一个辩护律师都做到如此地步,想必对方已经打定主意要置他于死地。看来无期已是奢望,死刑才是他最后的结局。
转眼又过了两天,明天就是开庭日,陈殷似乎没有任何动作,至少林俊没有感觉到。这也许有两个可能,一,她努力了,但没有成功;二,她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他当然更愿意相信是第一个原因。然而事已至此,究竟是那个原因已经不重要。
心早已沉入谷底,说来也怪,当一切希望又变成绝望的时候,内心反而重归平静。
林俊倚着墙壁抱膝而坐,夕阳透过狭小而局促的窗口照射进来,一半铺在年深日久,磨得光滑锃亮的水泥地上,一半投在面前不远处墙壁上。囚室外似乎有一株树,不知道品种,应该有宽大而稠密的叶子,因为风起的时候,他能听到“呼啦啦”的声响。
他凝神听着外面的声音,瑟瑟的风声,隐约的人语,清脆的鸟叫。已经是仲秋,西岚一年中最好的季节。疗养院中有很多株枫树,待过几日,有霜降下来的时候,那枫叶就会变得火一样绚烂。只是,这些终归和他没有关系了。
正出神想着,陡然听到铁门敲响,“咯吱”一声打开一个矩形的豁口,一个狱警在那豁口后面喊他的号码。
“过来,把手放在这里。”那人命令。
他走到门前,两只手从哪个豁口伸出去,“咔嚓”一声,手腕微凉,缩回来时已多了一副手铐。每次被提审或者探视都要如此这般,经历过多次,他已习以为常。
“这次是谁?”他问。
“所长要见你。”那狱警低声答。
他怔了一下,这次竟然不同以往。识相的没有再问,心里却疑惑起来。看守所的所长为什么要见他,会不会是什么阴谋陷阱,就像《阿甘正传》那个知道事情真相的年轻人,被腹黑的典狱长谋害。心怀忐忑地揣测,狱警走在后面,鞋底敲击地面的声音都显得有些惊心动魄。
沿着走廊七拐八折地走了十多分钟,终于来到所长的办公室。只是刚走到门口,就见有个人等在门口,正是那姓秦的所长。刚来看守所的时候,他见过这人一次。印象不太深刻,只记得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中等身材,脸型瘦削,眼睛有神,予人一种冷酷果决的气质。此时再见却明显能感觉到对方的态度温和的不像是面对一名重刑犯。
见林俊走过来,秦所长竟然还笑了一下,接着让那名随他一起过来的狱警等在外面,然后转身打开门,把他请进去。
林俊有些受宠若惊,心里却“砰砰”地打鼓。都说事不寻常即为妖,一个看守所所长对他一个犯人这么恭敬,显然不太正常。若说对方别有所图,他又实在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对方如此重视。心中疑惑,脚步未停,后腿刚迈进办公室,门便在身后“哐”的关闭。他被吓了一跳,心惊胆战地转头四顾,发现并没有什么面罩黑布的歹徒冲过来杀他灭口,这才松了一口气。正想开口询问对方为何叫他过来。却看到那人莫名其妙地往耳朵上扣上一副巨大的头戴式耳机,音乐声震耳欲聋,接着径直走到书架前,随手抽出一本书,顺势坐在书架旁的沙发上,全神贯注地看着。林俊暗自奇怪,忽见那人抬手指了指桌上的电话机。
白色的有线电话,听筒侧放在一边,他这才醒悟原来是要他来接听电话。他走过去,捡起话筒,放在耳边,心里却一直在猜测电话那边究竟是谁。
“喂,您好。”他轻声应道。
“阿俊,是我。”
对方只说了四个字,林俊的心便一颤。他心里一直猜打来电话的人是姑姑或者是陈殷,因为只有这两人最有可能,但无论如何他都想不到会是艾琳。
“琳姐,是你么?”
“是我。”或许是因为线路的原因,艾琳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下午的飞机。”
林军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般,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从被捕到现在,已经过了一周多的时间,他所面对的不是凶相毕露的审讯者就是恶言恶语的看守人员,此时忽然见到艾琳,那种从心底涌出来的复杂情绪,感动、委屈、希望、欣喜……诸般种种,真的是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我听说了你的事情之后,就立刻赶回来。”顿了一下,“你真的杀了程庆么?”
“我——”林俊只说了一个字就不得不停住,他不知道该不该把真相告诉给艾琳。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把所有事情全都说出来,但想到陈殷,他又忍住,他知道如果他说出真相,艾琳肯定会帮助他,只是事已至此,他付出了那么多才走到这一步,真的要前功尽弃么?念头方起,旋即就被扑灭。他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陈殷和他只有一个人能活,现在选择权在他手里,他又怎能选择己生她死。不是早已经打定主意了么,现在又有什么好犹豫的。想罢,点头答道:“是,是我杀了程庆。”
“你说谎。”艾琳语声凌厉,如冰刃直刺。
即便是隔着电话,都似有寒气扑面而来,林俊呼吸一窒,虽然看不到艾琳的面容,但脸色想必不会好看。
“杀程庆的人是陈殷吧?”虽然是疑问的语气,但艾琳却说得无比肯定。
“你怎么知道?”林俊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般惊的几乎把手里的电话扔出去。
“看来是了。”艾琳叹了口气,“因为我不信你会杀程庆,现在程庆死了,获益做大的是陈殷。你那么喜欢陈殷,想必不愿看到她成为杀人凶手,怎么办呐?那就只好献出自己做她的替罪羊。这些都不难猜吧?”
林俊握着电话目瞪口呆,“这些……都是你猜的?”
艾琳却不接他的话茬,而是在电话里继续说道:“既然你心甘情愿替她背黑锅,那看来也就不需要我做什么了。”语气寥落,透着一股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味道。
不知为何,听艾琳如此说,林俊就觉得心中一痛,闷声问道:“我会被判死刑么?”
“应该不会,按照你的供词,最有可能判个过失杀人,还不至于死刑。我重新给你找了个辩护律师,晚是晚了点,不过明天应该判不了,凶器没找到,证据链还不够完善,检方却着急开庭,想必有人在后面操纵,只要我们能够拖延一下,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
听艾琳如此说,林俊一颗心登时落地。这么多天以来,尚是首次如此放松。说来也怪,他和艾琳认识不久,身份更是天差地别,却莫名其妙的颇为投契。更难得的是那种由心底而发的信任,就好像上辈子就相交莫逆一般。心安之余,越发感到艾琳对他的恩情之深厚。似乎从认识她开始,就一直在直接或间接地帮他,例如车祸之后让他在疗养院养伤治病,他失业了又给他一份工作;例如鼓励他画画,赞赏他的才能,甚至帮他和陈殷牵线搭桥。一桩桩,一件件,回想到最后林俊自己都震惊了,恐怕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死去的父母和姑姑,再也没有人能够比艾琳对他更好。每个人做一件事都有动机,有所求,艾琳却不同。林俊绞尽脑汁都想不出她的动机或者说目的是什么。若说为了他这个人,绝无可能,艾琳是同性恋,两个人间只可能有友情不可能有爱情。
“阿俊,你还在听么?”艾琳在电话那边忽然提高音量问道。
林俊惊了一下,回过神来。“在听,在听。你继续说。”
艾琳又继续说道:“我不知道这件事情的真相是什么?既然你不想说我也就不问了。你也可以不告诉律师事情的真相,只挑你想说的就好。”又叹了口气,“不过阿俊我还是想提醒你,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我们每个人都会被假象所蒙蔽,如果有一天你看到事情的本来面目,希望你能够——”说到此处,不知为何忽又顿住,沉默了片刻,接着像是发生什么急事一样,匆匆道:“好啦,说多了你会嫌我烦,那先这样吧。”
说罢电话就挂断了,话筒中传来“嘟嘟”的忙音。林俊愕然呆立。
一直到被押回囚室,林俊心里都还在想着艾琳片刻之前说的那番话,以及那半截欲言又止的句子。他隐隐觉得艾琳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他。只是左思右想都想不到端倪。最终只好放弃。一夜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忽地回到槐树里镇的小学和程武阳打架,忽地和佩佩在河提上的柳树下奔跑,忽地又梦到车祸发生的那天早上妈妈正在给她煎蛋,这么多年过去了,妈妈的面容却一点都没模糊。等他再睁开眼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天刚放亮,他却再也睡不着,简单的洗漱之后,就枯坐在床上等着警察来接他。
等了很久警察才来,那时他已经吃过了早餐。看守所的伙食自然是没什么可称道的。他一点胃口都没有,但为了让自己显得有精神还是强逼着自己喝了一碗稀饭吃了一个馒头。随后上了检察院的面包车,副驾驶的位置坐着的竟然是马脸男,见他上来还温和地朝他笑了笑。
一路无话,赶到法院的时候已经九点一刻。马脸男和另外两个警察把他带到法院的羁押室然后就离开了,换成两个法警站在儿臂粗的铁栅栏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又过了十多分钟,其中一个法警的肩带上的对讲机发出声音,说要带嫌疑犯入庭。
铁门被打开,林俊被两人押着走向法庭。
这还是他第一次进法庭,没想到却是以罪犯的身份。
经过一道铺着暗红色条纹状地毯的走廊,然后是一面砖红色漆的木门,推开门后则是一个空间很大的屋子,分不清朝向,举架很高,呈矩形,一边高一边低,高的一面是审判台坐着三个人,两边是陪审员,正中间的是审判长,背后是硕大的国徽;低的一面是旁听席,坐满黑压压的人,就连过道上都挤满了大大小小的摄像照相仪器。他一进来闪光灯顿时亮成一片,晃的他头晕眼花。整个法庭的人声顿时嘈杂起来。坐在审判长席位的男人拿起锤子砰砰的敲了几下,喊着肃静,声音这才渐渐低下去。
他被带向被告人的位置,在法庭的中间,正面审判长,背对旁听席的观众。一路走过来,他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最前面一排有姑姑和姑父,以及疗养院的周晓若等人,甚至连徐时和卢韵都在场,不过倒是没见到艾琳和陈殷,更奇怪的是程武阳也不在现场。检方委派的3名公诉人在他的左手边,辩护律师在他的右手边,果然不是姓周的那人,换了一个白面无须显得十分干练的中年男人,叫凌云宏。
在被告人的位置上站定,审判长开始核实他的身份。接着又问了一些其他的问题,包括什么时候被收押,什么时候收到起诉书等等,林俊也一一回答。随后,公诉人开始宣读起诉书,内容不外乎是对林俊入室盗窃杀人的过程描述。林俊事先已看过起诉书所以并无意外。接下来的流程轮到他读答辩状,是之前周律师替他写的,主要侧重于他如何过失杀人等方面。读完之后,审判长宣布由公诉人开始举证。证物包括林俊落在现场的手机,以及换下去的血衣,称得上确实充分,林俊自然没办法反驳。接下来是人证,首先出场的是小区门口的保安,他声称案发当天下午乃至晚上多次看到牌号为“岚H75083”的金杯面包车停在小区外,公诉方追问是什么时间,那保安模糊说了三个时间点,公诉方指出保安所说三个时间段,分别对应林俊下午跟踪陈殷到家,和晚上入室杀人,以及杀人后回来捡手机。同时法医给出程庆的死亡时间确实在第二个时间段中。之后公诉方出具了几段视频资料,都是别墅区内设置在主要路口的监控摄像拍摄下来的影像,其中有两个路口的摄像头拍摄到了他下午翻墙而入的画面和晚上逃走时因太过惊恐而失足跌倒。
公诉方随后又传唤了第二个证人。听到证人名字的时候,林俊的心就猛地一跳。
他终于知道为何陈殷未出现在旁听席上,因为她是证人。
旁门打开,陈殷穿着黑衣黑裙,胸口别着白花,长发束成马尾,俏脸未施粉黛,眉间笼着浓的化不开的悲伤,娉婷地走向证人席,眼睛扫过林俊,神情复杂。但就在那短短的一瞬,两人目光相接,林俊看到陈殷嘴唇动了动,说了两个字,那是——谢谢!
是感谢他为她顶罪么?
林俊呼吸一窒,心跳怦然,眼热鼻酸,险些落下泪来。
有了这两个字,他之前的所有付出都值得;
有了这两个字,他就算搭上性命也无怨无悔;
有了这两个字,无论是什么样的结局他都能淡然接受。
随后陈殷说了什么他几乎都未听进去,脑海中隐约想着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使命恐怕就是要守护陈殷,否则又怎么会这么巧每一次时值陈殷生死安危都被他撞见。正想着,忽听有人喊他的名字,他愣了一下醒过神来,见审判长正盯着他。他自然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只好歉意地请求对方重新说一遍。
审判长面露不愉,重复道:“被告人林俊,你在案发当天是否知道证人陈殷会在晚上出去烫头发。”
林俊愕然,他当然不知道。心念电转,或许是她的不在场证明。思及至此,立刻点头回答:“知道。”
“那你是否知道她几点回来?”
“不清楚,不过估计要在午夜前后。”
“所以你就趁这段时间潜入程家杀了程庆。”公诉方中间一人忽然插话。
辩护律师立刻站起来抗议道:“请公诉方注意,主观臆测对于厘清案情真相没有任何帮助。”
“公诉方,本庭没有问你话时,请不要随便发言。”审判长警告了刚刚插话那头发极短的年轻人。接着转脸又问林俊:“被告人,据证人说你此前多次有意无意地想要接近她,企图获得她的好感,甚至为此不惜将她的母亲推下楼,而且你沉迷赌博欠了巨债,如果不能按时偿还就有生命危险,所以才铤而走险想到盗窃。这些你都承认么?”
林俊目瞪口呆,他没想到陈殷就在他愣神的时间里就给他罗织了这么多的“功绩”。他转头去看陈殷,只能看到她的侧脸,没想到面貌柔美的她,侧面看上去脸部线条竟然那么凌厉。不知道在给他罗织这么多罪名的时候,她的心里有没有过内疚和挣扎。他很能理解,她编造这些是为了替他找一个说得通的犯罪动机。还能说什么呢?他没法辩解,只能捏着鼻子承认。反正已经站在脏水坑里了,再泼上一些来,也没有什么关系。
“我承认。”他虚弱地说道,这三个字仿佛耗尽了他的全部力气。虽然声音很低,然而桌子上的话筒却将他的声音放大了无数倍,声波在空旷的法庭中激荡开去,折射回转,好像有无数个人在懊悔低语。
“不可能,我们家林俊不是那样的人。”
林俊身后的旁听席上有一个女人陡然大声喊了起来。不用转身去看,他就知道是姑姑林水月。人声又开始嘈杂喧嚷。
他隐约听到有人说:“想不到他会是这样的人。”
又有人道:“是啊,知人知面难知心”。
“我不信。”拒绝接受的是一个清脆的女声。距离他应该比较近,因为他听得很清晰。
“还有什么不信的,他自己都承认了。”另一个女声语带嘲讽。
“绝对不可能,我认识他这么长时间,从来没见过他去赌博。”
“别说的那么肯定,你难道24小时都跟在他身边了?”
“……”
说不信的那个人的声音十分耳熟,林俊侧了侧身,循声望去,正看到周晓若气鼓鼓地瞪着他。心里颇为感动,没想到周晓若会这么信任他。至于一直打击周晓若的,自然是旁边坐着的卢韵,那女人一脸冷笑,就恨不得把:“活该,老娘早就知道你不是个好货”几个字刻在脑门上。这个倒是一点都不出所料啊!
“肃静,肃静。”审判长“砰砰砰”地挥着锤子。片刻之后,法庭再次恢复安静。
“公诉方是否还有其它证据需要举证?是否还有其他证人需要传唤?”
“没有。”公诉方回答。
这个时候,林俊看到辩护律师突然举起手来。
“辩护人有什么想要提问的?”
“审判长,我刚刚收到一份新的证据,有可能证明我的委托人并非本案的真凶,现在请求休庭延期审理,待检方重新鉴定、勘验后重新开庭。”
那人的话便如同在寂静的湖面上投入了一块巨石,整个法庭在短暂的沉静之后,顿时又吵嚷起来。林俊更是如遭雷击,心中暗想难不成是找到了陈殷杀人时的凶器。转头去看陈殷,发现她也正看向自己,满脸都是疑惑,奇怪的是并无一丝一毫的惊恐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