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确切地无可避免的生活这样一种状况之下:无论何等样的人,只要与我相见相遇过的都已经或将要在我的生活中被清除。
这时候,犹如在一条一望无尽的直线中出现了岔路,我脑中对这一事件的想象又出现了另一种情节:那些人并不是无缘无故没有理由的消失不见了的,他们是被一个看不见的人或是某种我无法知觉的力量所操纵,被强行有预谋的像是要作弄我考验我一般地将它们从我的生活中驱逐。
我开始重新想象这另一种可能性,我寻思这新的方向新的情节可能更有趣,更具有刺激性。
无疑,前一种情景——设想自己生活在这样一种状况下,一种无所适从进退不得的局面,一种孤立无援促人抓狂的境地——这确实是件耐人寻味的思考。但是重新设想一下另一个方向:去寻找这一隐藏在背后,欲要操纵控制我生活的强大力量,找到他,击败他,就如无数电影中的小人物,在绝境之中奋而起身,自信、反抗,我想,与比自己强大得多的看不见也摸不到的力量作斗争,是我,也是每个人的永恒问题,毫无疑问,同样也是每个人所乐于见到的。最终战胜他们,那就更不待说了。
要想象这样的情节似乎更容易一点,也有不少的电影书籍可以拿来参照,它会更有趣,更富有娱乐性,我相信能轻而易举的致我沉入其中,起到一点忘却的作用,还有一点振作的因素。而将它写出来供人阅读,也一定会赢得更多的读者。
但,这两种想象,无论哪一种,我都在半道上停住,难以继续了。
除了以上这个令我着迷的想象占据了我不少的思绪之外,我还几次三番的把自己想象成一块木头,一片树叶,一条破损的无法航行的船,或者一堆垃圾,漂浮在一潭静水之上。由于感觉到自己还在呼吸,所以我后来又把自己想象成一条落水的狗,一只翅膀被水浸透的蝴蝶,不管是哪一种动物,都已无力在水中扑腾——就如我现在躺在床上一样,任凭水流把我带往别处。
其中另有一个让我觉得有点意思的是把自己看成好几块木头,原来是个人形,现在散了架,这里一块那里一块的在水中漂流,开始那些木头还聚在一块,竭力想要拼凑到一起,试图重新成为一个人形,但无奈流水无情,将原本一体的它们冲得七零八落,相互之间越来越远,最终成为一块一块互不关联的烂木头。我暗自思忖,这一想象是不是暗合了我目前的生活,尤其是我某种精神状态。
其实我也并不是天天让碎片般的思绪在不知不觉中将我拖入迷迷糊糊的睡眠中。我也经常从家里走出去。那段时间正好是四五月间,明亮的阳光不时从窗外探进我的屋里,充满诱惑。我走出去了,但我清楚,并不是这样的阳光召唤我走到户外的。我走出去,就像我躺着一样,我总要做些什么。
我一般都是漫无目的的在大街上行走,好听点应该将其称之为散步。我从前很少散步,很少因为没有目的而在大街上行走。现在我有这个机会了,但我的步伐看起来根本不像散步。我走的快、急,像有事,像有地方要去,我似乎并不想让人看出我是一个没有地方可去的人。说实话,我还没有养成慢笃笃走走逛逛的习惯,我做不到一边走一边看看蓝天瞧瞧人流欣赏欣赏店铺,我只在人流中穿插,脑袋里仍然是各种各样的想法层出不穷,就像我的脚步一样快速的移动。
我想到我的过去,我的公司,我的生意,我死去的妻子,我将来的生活,我所拥有的却不能花费的钱财。我想到自己是否可以暂时去借点钱,贷点款,透支几张信用卡,我完全可以先花了再说,用钱用消费来打发掉这段时间。我用不着像现在这样什么事也不干,像是无聊迷朦无处着落,又像是无忧无虑,仿佛已不用为未来担心。我想象着该如何去花那些借来的或者是藏着的钱。购物、吃饭、打麻将,找一两个女人,从前在生意忙碌的时候,这是最热衷最想往也是最常用的花钱和休闲方法,而现在,我奇怪自己怎会如此的对这类事情提不起兴趣,想到自己从前要花费多大的力量才能克服掉一点点那些整天充塞脑际填满身体的各种欲望,我都觉得奇怪了,此时回想起从前那些所作所为,那些无尽的欲望与挥霍,我只感到无聊与好笑。
我明确地意识到,现在我已经无法从任何一件事情中感受到曾经是如此明显的兴趣与欲动。这肯定是我生意上的失败造成的,我妻子的死又使其雪上加霜,将我踩入更深的泥淖中,我虽说不上是心如死灰,但要用空落疲倦失望这几个字来形容也算得上确切。每天早晨,我已经不会去想今天要去做些什么,我只在想,现在我该去做些什么。如今,每一天的价值和重要性对我来说已是无关紧要,我让自己一天天的像流水般的过去,熟视无睹,任其流逝。我甚至觉得,我已经看到了自己的一生,从前,现在,将来,不管在哪里,不管当时当地我做了什么,感觉到了什么,其实,其中什么也没有,即使我存在过,也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像没有存在过一样,会有少数几个人回忆我一段时间,但最终,什么都不会存在。这些我还能理解,可以接受。叫我受不了的是,现在,我自己,也意识不到、看不到自己的存在。
可同时我也在想,我这种感觉是不是仅仅是暂时的,用不了多久,也许用不着我去做什么,过去的那些想法欲望就会回来,就像生了病,这时候你什么想法也没有,全部欲望都被病魔吞噬,可一旦病好了,痊愈了,那些东西又全回来了,重新占据了你全部的身心。
我想回到从前吗?我不想。可我能做些什么呢?什么也做不了。我只能等着那些感觉回来,我清楚,它跑不了,它一定会回来的。
我想到我可以找份工作,我可以什么都干,不在乎工种收入,纯粹当作重新检验自己审视自己的方法。抱着这样的心态,我想象自己会干的很好,会得到很多人的赏识与喜爱,我也可以随心所欲,任意的发表自己的意见和见解,遇到是非之事,也不用遮遮掩掩,大胆的揭露或者指责。可我能找什么样的工作呢?我能找到吗?想到十年前我曾为自己的公司定过一条标准:超过四十五岁的一律不要——这是我从另一个更年轻的做得更大的企业家那里剽窃来的标准。而如今我也已将要迈入这个年龄。我不由得想到,如果我没有工作,那也就意味着没有能找到工作的可能性了。除了本人,已没有人关心这个年龄段的人需要或者是否能够找到工作。这个社会,已经没有向四十五岁以上的人打开大门的工作了。
我也想过抛开一切,出去旅行。
旅行对很多人来说,那是一个诱人的字眼。如果成行,那就简直是美梦成真了。它所带来的联想也是源源不断的:艳遇、性,这是如今最顺理成章的。还有其他带有象征意味的概念:反思、洗涤,一次结束、一种开始。大自然所给与的震动与感慨,历史遗迹所带来的思古幽情,无一不使我们将旅行置于生活中最为关键的部位。
就字眼来说,它也同样令我充满遐想,谁又会将旅行出游从自己的梦想中剔除。可在生活中旅行对我来说从来就没有扮演过重要的角色,也从没有在事后令我回味无穷。我想不起来我是否主动提出过要出去旅行,单独出行就更不用说了——至今没有发生过。有过的几次与朋友与家人与同事的旅行——旅游——即使去国外,也无甚新奇,更不用说心灵的荡涤与慰藉了。反倒是有几次带回来的是难堪与后悔。
那些旅游就如柔性绑架,充斥着鸭子填食般的快乐。当你渴求远离尘嚣的时候,你却发现比你安坐在家里有更多的世俗与喧闹。你以为看到了,看到了不同的世界、不同的人、不同的风俗,开心,满足,完成了人生的一桩任务般,但如果只是去看,那又何须去看。行程中的景点、解说、吃饭、购物,从任何角度来说,只能勉强算得上是低层次的娱乐活动,实在无法将其与情操洗涤之类的沾上边,更无法将自己的心灵释放收拢。
这些就是我在行走时那些不由自主的想法。常常我会走很长的路,沉浸在这种杂乱无边忘我的思绪中。有时候,我会在路口踌躇犹豫,想为自己选择一条继续走下去的路,不管哪条路,对我来说都已经算是司空见惯,不会给我带来任何新的感受。还有的时候,没走几百米,就会感到无聊,想要走走的欲望瞬间会无缘无故的消散,于是往回走,重新回到家里。继续在隔成几块的空间里对仅有的几件事情做重复的次序不同的选择:睡觉;看电视;上网和坐着乱想。
期间,我去过一次我的公司。感觉上我已不把它看成自己的公司,昔日为它的烦心得意如今已荡然无存。说实话,我既没有感到失落也没有感到轻松。仔细回味那一段的经历,努力想要从中找出一点意义和收获的企图最终都不得不放弃。如果非要下个定义,那就是它使我满怀挣钱的诚意度过了一打的年月。
公司里增加了两张新面孔。谢欣媛并没有将我对他们作介绍,所以他们也对我不闻不问。看来他们很闲,表情各异的趴在桌前对着显示屏,那姿势显示出他们想要活动活动躯体却又不舍的心态。
他们搬了新的地方,小小的两间房,在居民与办公混杂的大楼里。
谢欣媛坐着我从前的那把椅子,用着我从前的那张桌子。她半带玩笑半掩饰的说,坐你原来的位置吧,这把椅子一直等你回来呢。
我摆出毫不在意的神情,摊手摊脚的在沙发上坐下来。她没有坐到办公桌前,而是坐在沙发前的一把椅子上。
生意并没有什么改善,他们没有挣钱,也没有亏钱。看得出来只有谢欣媛的自信心在增长,那种自己拿主意的神气我一眼就能辨出。
“那两个人用场不大,做不到生意,只能差遣差遣。也有好处,开销小,所以还能坚持下去。”她说。
这是一个新的环境,狭小拥挤。并没有使我产生丝毫重回旧地的感觉。这是个陌生的地方,与我没有瓜葛。
以前的那些东西还在,桌子椅子沙发柜子。它们靠得更紧密了,挤在这间十来平米的房间了。沙发套换了,颜色柔和素雅。比起我从前,桌子上空荡整洁,却多了一些小摆设。在柜子里,透过玻璃,我看到了我熟悉的东西,从前我常常要用到的玩艺,那些产品样本、名片、挣到了利润的的合同、签了等于没签的合同、作废的发票支票、商用杂志、电话号簿、文件夹、文具、茶杯、我烧香请来的玉佛、低头昂角的铜牛、展翅的木制雄鹰、紫砂茶壶、茶叶罐、烟缸打火机,很多,太多的东西,满满当当地塞在柜子里。
它们在等我回来将它们重新取出吗?让我的手重新拿起它们,触摸它们,使用它们吗?我望着这些将柜子塞得满满的物品,犹如望着一堆自己过去生活的遗骸,一股悲伤惆怅的情绪充溢我的心头,不由自主的我有一种冲动,想走过去打开柜门,把每一样东西拿出来翻看一遍,感觉上仿佛我能在里面找到某种令我意外不在我意料之中的东西。但同时我又很清楚,如果我真的过去把那些东西拿出来我会看见什么,无非是一些无从把握的回忆还有那些令人心酸并沮丧地不得不看到的自己过去无所作为的人生。其实我不用走过去将那些东西翻腾出来,我坐在这里,已经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一个过去的自己,一个忙碌沉湎在这堆东西里面的人,在这之中寻找金钱与成功,寄托幸运与未来,排遣恐惧与忧虑。到头来,今天,终于,发现所得或是剩余的竟全是毫无用处之物。显然,终有那么一天,我会过来叫来废品回收的,请他将这些所有拉走清除。
倏忽间,我觉得自己本身就好像是那些柜子里的东西,仅是物品,某一类的物品,某种过程的传递物,说白了,就是生意买卖中可有可无的中间物。如果硬要说我是一个人,一个有灵魂的人,那我的灵魂也已经跑到这些橱柜里去了,融合进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里去了。可要是我走过去打开看看,可以肯定我将看不到任何具有灵魂的迹象,由此说来,很清楚,我没有灵魂,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
“看上去这几个月你还没有恢复过来。”谢欣媛说。
“这么明显吗?”
“蛮明显的。”
“看上去像什么样子?”
“看上去像是很吃力疲倦的。”
“是吗,天天没事做怎么也会这样子啊。”
她笑了,“我看你倒还不如弄点事情做做。”
我还需要做事吗。我真想告诉她我家里藏着的那些存款。本来我还为将来的生活担心,公司做不下去,今后的生活我将何以为生。可现在突然之间,这一类的忧心全没有了。我真想问问她,为什么你还能看出来我的疲惫空虚。
“几个月了?快半年了吧。”
“嗯,还差几天。”
“没找个女朋友啊?”
“呵呵,没胃口。”
“女朋友不找,有点早,女人肯定找过了。”
“没有,跟你说,想都很少想到。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什么地方出问题了。”
“不会吧,我看你不像这样子的人。”
我无所谓的一笑,不由的想到她是不是有了新的外遇。但我无意向她打听这类事情。
“你需要发泄一下。”她说。
我扭过脸去看着她。
“看上去你身体里心里积聚的东西太多了。”
“你的意思是我需要有个女人,需要和女人搞一搞。”
她觑我一眼,眼神复杂而幽怨,她说,“哭一场也可以啊。你哭过吗?”
“哭过了,但还想哭,却哭不出来了。”
“那就找女人发泄一下。”
“那也要看是谁吧。你?”我带笑做出疑问的表情。
“去你的。”她避开我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