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我一个赞赏的表情,“你做得对,心态正常。我会完成这个你们夫妻俩交给我的任务。”
我以为我妻子刘婧琳的秘密或者说可能会给我带了困惑震荡的生前往事就此结束了,不会有需要我去搜寻令我在其中难堪煎熬的新发现。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带给我意外震惊羞辱的东西会越来越远,一天天的变得淡漠,而思念,美好的追忆会越来越多,一天天的愈加绵长,无穷无尽。
但就在几天后我又被一项新发现所搅扰,这项发现使我备感意外,带给我巨大的冲击,我不得不说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惊喜的成分,但很快,我又被一种无法究其本质的、不可把握的忧虑所取代。我意识到在这些东西的后面曾经发生过些什么,又意味着什么!
一直以来,我们家应该收放保存的诸如房产证、存折、发票、毕业证书、出生证、社保卡,等等,都有刘婧琳负责安放。我从不过问,需要了也就是问她拿。
那天,在她的衣橱里,我拉出那个抽屉,把它放到床上,我拿起每样东西过目一遍,很多东西让我深有感触,不禁令我翻看多时。最后,在抽屉的最底层,用丝巾盖住,我发现有多本存折。
我一向知道刘婧琳那边大概有多少存款,车祸后两天,我就拿出了那两本存折,我自己已所存无几,不得不从里面支取。
而现在,出乎意料,竟有这么多本的存折展现在我眼前。它们整齐平整的排列在抽屉底部,在床头灯的照射下,闪出异样的光亮。
总共有六本,还有两张定期存单,全部存款加起来有三百一十五万。户头全是她的名字。
可以想见,我有多么惊奇,我手拿那几本存折,呆呆的看着它们,随后又不得不在房间里快速地走来走去。它们带给我的震撼太猛烈了,几乎令我窒息。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我身体里受到的冲击,使它不得不启动应急机制,加速我全身血液的流动,往我的大脑里输送氧气。过了好一会,我才慢慢地恢复过来,但我仍有一种想要大叫想要猛捶桌子的欲望。毫无疑问,这些是我的钱,我又有钱了,三百多万,在银行里,是她留下的,是我的,全部是我的。我曾经有过挣钱的时候,但要说一下拥有可以随意支取的三百多万还从来没有发生过,那些我用柜子换来的财富,进进出出的,从来也没有达到过这种高度。
激动过后随即而来的就是疑问然后立刻就是担忧。这么多钱从哪而来?工资吗?奖金吗?刘婧琳肯定挣不到这么多钱,炒股也不可能。我立刻去看日期,第一次存入是十几年前,就是说,从我们结婚后没多久就开始了。每一栏全是存入没有取出。有几千的,有几万的,也有十万二十万,每到三十万就换一本存折,换一个银行。
这么多年,她从没有向我透露过一丝口风,也没在任何地方显露出她拥有如此多钱款的迹象,现在去想,唯一一次就是半年多前,她拿出九十万让我投资生意维持公司,我记得她那时的泰然,对我犹疑内疚心情的安慰。我当时感激之余,也对她给予我的信任和支持充满了不安,因为我自己知道,这些钱多半是有去无回的。
这天晚上,我才意识到,她当时有这些钱款撑腰,有这些巨额存款为她壮胆。
也就是在这天晚上,在我兴奋过后不久,我不得不清醒的意识到,摆在我眼前的这笔巨款是怎样的一笔钱,它来路一定不明。刘婧琳没敢用这笔钱,多年来,她一分也未敢动用,更证明了她是如何积聚起这样一笔钱财的。
我大致了解刘婧婧琳的工作,虽说握有一点小小的权利,也有可能在金钱流动的过程中扮演不起眼的角色,但我从来没有想到她会具有这么大的能量,弄到如此一笔巨款,更令我吃惊的是,她还有这样的胆量。她在我眼里一向是个对金钱淡定从容的女人,很少见到她对过分的奢侈与挥霍表现在出多大的热衷,总的来说,她不是那种为钱财处心积虑的人。所以说,我很难想象在这样一个长久的日子里她要为这些现在摆在我面前的金钱付出相当程度的脑力与心力,由此,我也体会到她暗中也一定深受这些钱财的困扰和折磨。
很快,我就想到了石凡平。要将这些钱财弄到手,刘婧琳一定会有同谋,这个人,我想非石凡平莫属了。我进一步想到,他上次与我见面的态度,他明确表示还会来找我,奇怪地表示出欲要与我继续交往的想法,虽说用的是帮我生意的说法,但我现在明白了,原因就出在这些钱上,就是他们因这些钱而生的一些秘密勾当。
刘婧琳已经死了,他又想知道些什么呢?他也许绝不会想到我一无所知吧。我会继续一无所知的,我不想与他谈论任何有关这方面的事情,我也不会动用这笔钱,至少,一段时间不会。
我会安静的、隐秘的品尝这些金钱带给我的怪异奇妙的感觉。
对这笔钱我没有想出什么好对策,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它。每天早上醒来我就会想起这笔钱,我总会对着拉起的窗帘短暂地思考片刻,其实更多的是在体会拥有这笔钱的快感,虽说我不能使用它,也许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能用它,但它在我的抽屉里躺着,总会使我产生一种冷静的陶醉。而一到晚上,同样因为这笔钱,顾虑猜测像黑夜一样爬上我的心头,我明白自己没有办法确认这笔钱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也完全不可能知道这笔钱将会给我带来什么,给我今后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变化,对这笔钱,我什么也不能做,思来想去,任何行动都是不合适的,都有可能带来难以预料的后果,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它躺在抽屉里折磨我。
我本以为在我的生活中会有一阵子我不会再被金钱所烦扰,半年、一年,或许两年,我做好了远离它一段时间的打算,我不想再像从前一样,无论何时何地、而且随时随地的与人谈论金钱,我也无意再与它纠缠,为它焦虑兴奋幻想。我会满足于眼下的一切,没有生意,没有工作,却也不用为正常的吃喝拉撒担忧。我睡觉,吃饭,散步,和我儿子说话,去我父母那儿,我待在房间里看电视,看报纸,上网,看书,听音乐。我回忆我的过去,想象我的未来,兴趣来了可以做些思考,顾及一下几乎长久未到过的大脑深处。厌烦了,我可以学做菜,可以去了解某一段历史,某一个王朝,我一度对宇宙星球感兴趣,我现在有时间了,可以找些书来,查一查那些孤独星球上的温度风速以及白天黑夜的长短。总之我会平静轻松的生活,不是永远,也会是我生活中的某一段时期,就是现在这段时期,它已经开始了,却又终止。
即使在我写的这篇故事里,我也本不想过多的牵涉到金钱,我原打算尽可能的少涉及到金钱,不提这笔钱款。
按照我原来小说的大纲,从这章以后,不再有金钱、买卖、消费,尽量避免谈及由此而引起的焦躁、向往与失落,就是有因为钱而发生的引人入胜的情节——那些贪婪、阴谋、攫取,我也不会将它们付诸于文字。
在我的小说提纲里这章原来是以性为主的,网络、视频、照片,一些现代人流行钟爱的东西,具体的人物,露骨的对话,不用说,还有发生在其他人身上屡见不鲜的那种网络上的所谓亲密不雅的照片、视频,再配以人物互相自叙的一些隐秘撩人的情节。她的照片,她的视频,她的不为我所知也不为其他人所知的故事,再有就是我的偷窥——一种现代的流行病,不由得使人想到一个愈加开放的社会何以滋生出更多的偷窥——得以释放我扭曲变形的心理。
由此,我妻子刘婧琳生前另一面的生活完全暴露在我面前,我看到了一个与自己原来认识的全然不同的女人。于是,引发出我激烈的内心冲突和对自身生活状态的述说,然后,最后几节——重点所在,我——一个陷入家庭与经济危机的人,失去了妻子——继而发现不仅是不忠,还是一个攀附权贵、沉湎于与他们周旋性爱的女人——这种情节是不是更吸引人。而后,在混乱与无法诉说的屈辱中,我奇怪的沉浸于对妻子过去那些事情的探寻与想象中,我欲罢不能的被吸引其中,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痛苦的快乐所缠绕,我去找到那些男人,暗中窥视他们,查探他们的生活和秘密,甚至与他们攀谈结识,似乎这样我可以跟我死去的妻子进行充分的交流。
与此同时,另一条平行线——我的现实生活——我关闭了公司,欠一屁股债,身无分文,没钱上饭馆,没钱喝酒,没钱和朋友坐在咖啡馆里聊天,没钱看电影,买书,没钱打车,甚至没钱坐公共汽车。我不愿见任何人——其实他们之中有不少与我一样,在金钱、家庭和年华渐失的漩涡中挣扎——在孤独的光阴中咀嚼失败与挫折。这时候,当我身无分文的时候,我才认识到其实我真正需要的是多少,几百,几千?只是一点就足以让我过上美妙心安的日子,想到从前那些日子,钱财源源而来,却多少也没能填足我的贪欲之心,有多少荒谬无理并不受制于经济学逻辑的利润,有多少无谓的消费,更有多少由金钱而生的腐烂与强横。我几乎为自己感到羞耻了。
于是,在贫穷中,我开始了对生命意义的思考、质疑与探寻。
可一路写来,到这里,我却扔掉了原来设置好的情节,故事在原有的枝干上重合又岔开,蜿蜒相交,我扔掉了一些虚构,一些现实的再现,又将另一些虚构、另一些现实敲上了键盘,何为真?何为假?什么是发生过的?什么又是没有发生过的?它们的界限在哪里?在我这儿它们有界限吗?或许我虚构的它们曾经不为我所知的发生过,而我自己的现实可能却笼罩在一片迷雾中,无从辨识。
我把我写的再重新读一遍,感觉尚可,就这样吧,可能我只是在不自觉的挑选容易下笔的东西,我构织情节的能力有限,也无深刻、力透纸背的笔力,更无胆将老婆与他人的性事述诸于文字,再有,即使要与金钱多多的发生关联那又这么样呢,事实如此。事实上,无论现实还是小说,都与金钱脱不了干系。
7
时光既快又慢,我恍恍惚惚地过着无序的日子。对此我无能为力,我能做些什么呢?我有时晚上八九点就睡觉,有时半夜二点钟才爬上床。在开始的几星期,我很多时间都花费在睡觉上,常常在白天,我也会倒在床上。但我睡不多久,经常十几分钟就会醒来,像是被什么惊醒,但总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四周静悄悄的,使我心生疑惑,我以前白天总处在喧嚣的氛围中,从来没想到家中的白天竟然这样静悄无声。
昨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回忆起春节初一在岳父家睡觉醒来后给自己设想的那种处境。我走到屋外,满眼全是熟悉的场景,却体验到一片怪异的气氛,原来每一个人我都不认识了,全是陌生人,原先见过的,熟悉的人一个个都不知所踪。
我继续这一无中生有的设想:其他人呢?其他每一个人是否也都面临这样一种状况——此时,我跳出想象问自己,我是把自己设想成是唯一处在如此境地的人呢,还是将其他人也归入与我一样的遭遇,他们之间——每个人——其实也突然都变成了陌生人?哪一种更好呢,是他们与我一样,还是就我一人遭此危机呢?我觉得可能前一种情况会影响到我这一想象事件的发展,暂且搁置一旁,还是让我一个人遭此危机吧——我在大街上东张西望,满脸狐疑,纳闷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这叫我如何是好,生活该如何进行下去呢?
我是在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待下去,还是去别处寻找与我相识的人?我问自己,当然是待下去,既然我设想出这样一种处境,就是要将自己放在里面,看看自己会遇到什么?又会发生些什么事?可是要接着想象在这样一种场合里会发生些什么,自己如何面对,又将何去何从?这倒确实是个颇有难度的事情。
我不得不在这样的环境里继续生活,在期望遇见曾经相识的人同时,我渴望着结交新的朋友。我去找工作,到曾经已经工作了长久的公司去面试。还是从前的大楼,从前的办公室,连装饰摆设都没变,但人,一个个都没见过。他们问我各种问题,我对答如流,对他们的行业、工作程序,我一一道来,表现出比他们还了解的自信。他们折服了,满意了。嘱我第二天就可上任。我去了,第二天,满心欢喜,新生活的开始。可未曾想到,到了那里,昨天的人不见了,没有这样一个人,从来没有过,他们满面惊异,再三解释,最后弄到请保安来将我押送出去。
可以想见,这时候的我,有多么愤怒委屈。我在大街上像一只被人痛揍后无人理睬的野狗,惶惶不安,没头没脑。
我找人说话,在路上,在商店里,在任何可以与人搭上话的地方。可,今天见了,搭上话了,认识了,第二天这些人全又都无影无踪,消失了,无论我到何处,遇见什么样的人,第二天,以及接下去的每一天,我都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他们全都会无缘无故的就此在我的生活里消踪隐迹。
起初,我当然无法相信也无法容忍这种情况的发生,我想法设法的要证明,这些叫人惊讶的事情只是偶然碰巧之下的产物。我冥思苦想,在尚能捕捉到的记忆之中,将过去一些至今已长久未发生关系的人物强行拽回到眼前,其中有小时候的玩伴、他们的父母;曾经工作过的场所昔日的同事;十年前我常常买报的报摊——当时有二三年,我天天和这不知姓名的人见二次面,聊几分钟天;我甚至去了外地,去找一个第一次让我买卖得手的人;但结果全都物是人非,不管我如何去寻找,现实只无情地一次又一次地证明我生活中曾经相识的人都已经隐匿不可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