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有吗?碰到过吗?跟我说说。”
“这叫我怎么说?”
“实话实说。”
“你呢?很早就结婚了?”
“是的。你不要我了,把我踢了,快点结婚,好去掉心中的创伤。”她冲我笑,自嘲,也嘲我。
“从前的好多事说不清楚。现在想想,不知道当时怎么会这么做的。”
“做的时候知道的,现在想想,搞不清楚了。”她嗔怪的瞥我一眼,似乎是要帮我开脱。
我嘿嘿笑,感觉自己在她面前又像是回到了从前,她的笑容还是那样自信、多情,仿佛对你另眼相看,有着特别的意味。
很快,到了地方。这地方我很熟悉,二十年多前很熟悉,那时候,我经常晚饭后守候在这里,等着她从楼里出来。现在这里没有多大的变化,多了几堵围墙,多了几扇铁门,多了几个花坛,路灯比以前亮了一点。
她说,“我到了。”
我们没有谈到各自的家庭,也没做更多的询问。我原以为她会问起我的老婆,最起码问问她长得什么样?做什么工作?但没有。
她说,“谢谢你送我哟。”
我想我们该站在这里来一场长长的谈话。
她说,“再见。”
我说,“留个电话号码吧,可以吗?”
“留了有什么用,又为什么呢?”
“留一个吧,有时候,很想跟你打电话聊聊,很多次,想要找你。”
“还是不找好。你看,二十年不联系,蛮好,留在心里。”
“留一个。找个时间我们好好聊聊,我想跟你好好聊聊呢。”
“还是想想好,真的去做,反而不好。”
“留一个吧,不想接,你就不要接。”
她拿出手机,“我打给你吧。告诉我你的电话。”
我也掏出手机,说自己的号码,她拨。一会,我的电话屏幕亮起来,铃声也随之响起。
“看见了吗?”她问。
“有了。”
“那我走了。”她转身,又说一声,“再见。”
在回家的途中,我感到意犹未尽,觉得谈话时间过短,没有进入想象中的过程,我原以为,她也会与我一样,对这样的见面盼望已久,她会有更多的要说,也许对两人的重新交往有比我更多的想法。但事实不是这样,事实是她仿佛没有多少的热情,表现得兴趣索然的样子。我问自己是不是还要去找她,我觉得还是像以前那样,想找,却并不去找,那样会比较好一点。我常常渴望得到慰藉,可是,有时候,没有慰藉,事后,倒会觉得也算是得到了一种慰藉。
我终究没有熬住,给她打了电话。
电话里听不出她有多少惊奇,也没显示出有多大的开心,好像这种电话司空见惯。她正在上班,问我在干什么?我说我也是,但现在正好没事。她说,哦,你是当老板的。
我直截了当,“我想和你见面,一起吃顿饭好吗?什么时候有空?”
“你是不是经常请女人吃饭啊?”
“没有啊。”我说。
“干吗要见面啊?”
“吃顿饭,聊聊。”
“还有呢?”
“还有……就是想见你。你不想吗?”我不该问后一句的。
“如果我说不想,你会有什么感觉?”
我语塞,顿时像从云端直线掉下,周身悬空,无从着落。那是一个男人从前可以得到、虽说没有但也美妙、如今想重新占有、却遭拒绝的感觉。
她没有等到我的回答。她继续说,“好吧。礼拜六吧,下午,饭就不要吃了。找个地方坐一会。”
我们坐在一家咖啡馆里。这是我安排的地方。
六月里,中午的空气已是非常燥热,阳光洒在街道上使人避之不及。我们坐在窗户旁,在室内的凉爽里,看着窗外明亮的景致,好似望着特意展设的某种布景,与自身全无一点关联。
“活得很潇洒吧,随意,是不是?女人不断。”她说。
她没有疑义的语气,断然的态度,使我禁不住要笑,“那有啊。活得很累,你没看出来?”
“我?我怎么能看得出来。这么多年了,我觉得你变化不小。”
“是吗。我倒觉得你没什么变化,还是那样,身材啊,微笑啊,面孔都没变。”
“你这算恭维我啊。”
“我说的是实话,外表,至于内心,我就不知道了。”
“现在想知道、想了解了?几十年过去了,越来越想回到过去了,是不是从前的事情最有味道啊?”
“呵呵,人都差不多吧。”我说。“你是不是也是,以前聚会从来看不到你,这次怎么来了呢?”
“我不想来,说实话,王老师打电话给我,说一定要来,跟大家见见。我跟王老师一直有联系,我们经常来往,他第一次跟我提出说要我来。”
“哦。”
“你呢?”
“我,来得不算多,有几年来得多,这几年没来过。不过,这次没白来,遇见了你。”
她冲我一笑,没有给我多大的反应。
我说,“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想到你,想知道你怎么样了?过得怎么样?有时候甚至在想,你现在正在干什么?”
她垂眼望着自己的饮料杯,露出沉思的笑容。后来她抬起头,说,“你知道你为什么总在想吗?你这是内疚,有一点点后悔了。”
“呵呵,各种因素都有。”
“还有就是老了。”
“你呢?”我问。
“我怎么?”
“想到过我吗?”
“不想是不可能的。”
“我总在想,什么时候我们能够坐在一起好好聊聊,想到有可能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了,总有一种奇怪悲伤的感觉。”
“现在见到啦,是不是也不过如此,感觉没有了。”
“不,相反,感觉不错,好像觉得我们之间还是非常了解的。”我说的不完全是实话,但我仍抱着一丝看看是否能够再深入一些的期冀。
我看着她,希望她对我的话表现出更多一点的热情,更多一点的,怎么说,更多一点的那种愿望。到现在,她似乎一直对我们的谈话显出不是身在其中,而是一种旁观者的态度,一种像是要好好看看它到底会如何发展的态度。
她也回看我,浅淡的笑容中含着不可捉摸的意味。“我了解你,有一点我还是了解你的。这点你没有变,只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更直接的表现出来,比从前文雅了,但更自信。”
“什么?”
“想重温旧情,想跟我重新来过。”
她停下不说,还是那种神态的看我。我没有移开目光,我的目光一定是告诉她她说对了。
她继续说,“从前的想法一定要实现,要把我拉上床,要****。”
我感到小小的震惊,什么时候她变得这么直接了。
我咧开嘴笑了,“你怎么现在说话这么直接。”
“你要是不承认,我从今以后就再也不睬你了。”
我露出更多的笑容。
她说,“是不是女人搞多了,老婆也没有味道了,想到从前的初恋情人那里寻找更多的刺激。”
“你这话也有说对的成分,但就我对你来说,好像不是这种情况吧,即使有也只是很小很小的因素。”我想告诉她我老婆的事,但又觉得现在不是说这种事的时机,气氛相差得太远。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也就这么一回事,弄不好结果很糟糕,把原来一点美好的东西都会带走。”
“我倒觉得你我之间不会这样。”这话我说得勉强,我本不该说什么,我该什么也不说的,听她说。
“你知道吗?”她收起笑容,喝口水,不再将目光转到我脸上,“你是第一个亲过我的人,我第一次接吻是和你,你是第一个摸我胸脯的人,我老公是第二个,他是我第一个男人,是第一个跟我睡在一张床上的男人,至今为止就他一个。”
我看着她,尽力露出相信的笑容,将自己的惊奇、难堪隐藏起来。
她扫我一眼,把目光投到我身后的地方。
她继续说,“我告诉你不是要你相信,是要你明白。你明白吗?”
我不出声,掉开目光,又回过来。她的眼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瞬间,便移开,她拿起饮料喝一口,放下来,扭脸看窗外。一切缓缓落下,归于寂静。我在想我是否明白,我既明白又无法明白。
后来我们也还谈了一些东西,有关孩子、工作、一些经历、一些同学,平淡而又无奇,态度从容,气氛淡然,到了大家都感觉聊得时间不长不短,刚好合适,便起身离开,在店门外说再见。
我感到受伤害了吗?是的,有那么一点,我没有责怪她的意思,也没有认为她有何古板、没有情趣,我倒认为她做得不错,我以为她可能对过去有那么一点点怨恨。不管怎么样,过去的那段经历仍在我心中,但此时,只是此时,我还是感到失落、无聊,没意思透顶。
9
写到这里,我回过头去看看,竟也写了好几十页,读来自己也颇为感慨,心情也似乎得到一定程度的缓释。但不知为何,心底总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没有说到、说尽,或许这是我做不到的,很多事都是这样,某种取舍,某种无法企及却存在的东西。
本来上一节主要想写写我与我的儿子,我们如何相处,我们的一些谈话以及能够感受得到的相互之间微妙的转变。但我知道,要将这些写得有趣正确确实是一桩颇有难度的工作,不甚容易,我有过略过不提的念头,避开这一难以表达之处——从心理上文字上来说都是。但,我逃得过吗。
他——我儿子——这段时间几乎可以说是我唯一的精神支柱。
他的悲伤是那样的明显,叫我每次不忍也不敢注视他的眼睛。在刘婧琳的所有亲人中,他是受到打击伤害最大的一个。在刚开始的两个月,他明显的比过去沉默。每到他放学回来,我打开门,看着他走进屋里,接着在饭桌上,在随后那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屋子里,我想和他说些什么,聊聊天,谈论谈论他的同学老师,他的功课,他新近沉迷热衷的人和事。但,这一切曾经自然轻松的交流现在却变得无足轻重,似乎并不显得那么必须和重要。我真的不知道是否应该刻意打破这种大部分时间的沉默,我自以为感受到这沉默中存在着我们从前没有过的理解和亲近,我相信他也感受到了这一点。但,我,仅局限在这种沉默中,我想和他说些什么?袒露心扉,抚平痛苦——他的痛苦,倾谈未来——他的未来。但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去说,找不到合适的方式去进行这样一种谈话。这时候,我对自己作为一个父亲的角色而感到虚弱和羞愧,我只能用行动来表达我的关怀和我作为一个父亲的坚强,但那些也仅表现在与他多待在一起而已。
我在极力扮演一个父亲的角色,却力不从心,自觉能力有限。
可以肯定,在他母亲死后,他已不是原来的他了。这一点在刘婧琳的追悼会上我已深切地感受到。那天。我们两个人的手一直握着,从他母亲的遗体推进来到送走她,开始我紧握他已初具成人骨骼的手,后来,我感觉到是他一直在支撑着我。
他没有问过我他母亲为什么要在周末去杭州,也没有问我她当时和谁在一起。他从我们的谈话里听到的是旅游和同事。几星期后,我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和他聊起那场车祸的过程,我再次强调旅游和当时在她周围那不止一个的同事,我希望他能相信这一点,我也要他相信这一点,我要这个谎言伴随他的一生。
在这样悲伤的时刻,在一个人的人生过早地遭遇到如此重大变故的时候,我还时时的在为他的学业担心。再有几个月,他就要中考,考一个什么样的分数,进一个什么样的高中,我和其他人一样,认为这对他今后的人生至关重要。我假装要他化悲痛为力量,告诉他这也是她母亲的祈望,实现这个目标是对他母亲哺育的回报。
我为自己的这种说法感到怀疑和震动,这种想法既令我痛苦又使我觉得很不健康,我无异于在要求一个还未成熟的心灵在这不可避免无法承受的时刻,扔掉悲痛与怀念,而去进入到一个成人给他设定的乏味残酷的轨迹中。它让我觉得现代社会的单调和虚荣,这个过度盲目而又坚强的社会,自信自以为是的觉得应该抛开过去沿着单一的路线向着唯一的目标左右不顾的往前猛冲,没有迂回没有缓慢没有停顿没有站住打量四周更没有退却或是躺下来闭一会眼睛——那就是死。很多人都思量过,很多人都发出疑问,到头来那一切真的是那么重要吗真的是我们所要吗?但很多人都会将思量与疑问扔到一边,向前进。富有意味的是几乎每个人都会在将来的某一天笑容满面地说道——那一切真的是毫无用处,其实始终是明白的,毫无用处,可怕的是一些成功者一些可以大声说话的人会尽情地宣扬那一切是多么荣耀,多么值得追求,由此失去的又是何等的微不足道,他们获得的彰显着他们的价值,他们的梦想。是的,又有谁能抵挡得住这一类强硬的、覆盖一切的、暴力般的声音呢。
叫人欣慰而又悲伤的是,我儿子看来接受了这一切,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天天做那些消耗他青春时光损害他心灵而注定只有考试有用的习题。他不是埋头抄写,就是手拿一本书,嘴里咕哝不已。这时候我几乎看不出在他的生活中刚刚失去如此重要的亲人。我想,他果真能忘掉吗,还是他控制自如,能够均衡的支配,或许他是真这样想的,不忘他母亲生前的教导,好好读书,做一个有出息的男人?我不知道是否应该高兴还是难过,在他这个青春躁动的年龄已有这样冷静得体的行为,而我,一个父亲,处于被普遍认为相当成熟的年龄,却自甘消沉无为,还自以为理由十足。
一天,在他要放学的时候,我跑到他学校门口等他。我并不是事先想好了要去那儿等他的。我只是在外面走着走着,突然想到何不妨去儿子学校等他放学一起回家,或者一起在外面吃了晚饭。
看见他混杂在欢快青春洋溢的人流中走出校门,我忽然感到一阵悸动,我真想这样一直在远处看着他,暗中看着他与同学说话、微笑,或是神气活现或是不屑一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