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幼儿园的时候,曾经有过一回。那天我路过幼儿园,我并没期待能够看见他,但真巧,在门外,透过铁栏杆的大门我看见他了。一群孩子站在场地中央,他们并不怎么整齐的站在那儿,似乎正在等着什么活动的开始,有几个孩子在悄悄地相互打闹。一位年轻的女老师正弯腰和她周围的几个孩子说话,可能是阳光太猛,又可能是将要开始的活动会影响到孩子们身体的运动,那几位孩子脱下外衣,塞到老师的手中。我看到我儿子了,他站在那群孩子的外围,正和身边的一个女孩子说话,说的高兴,还伴有手势。我一直这样注视着我儿子的一举一动,心中有种奇特的感觉,就像他婴儿时看着他睡熟时的模样一样。他也注意到我了,露出奇怪惊讶的表情。我没有做出任何举动,只是微笑。他瞪大眼睛望着我,似是在辨认一个似曾相识的人。我们就这样对望着,他边上的孩子老师谁都没有发觉这一幕。他看了我一会,又和边上的女孩子说话,接着又看我。随后他挤到老师身边,和老师说话,看他的意思他也要把衣服脱了。我看见老师帮他褪下一只袖管,另一只他自己脱下,把衣服卷成一团,塞入老师的怀中。这期间他不时的看我,在他脱完衣服,转过头来的时候,我慢慢地移动脚步,在他的注视下离开了。
我不记得那天回家后我跟他是否谈论过这一相视,但十几年后的今天,我提起这事,他说他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
现在我如当初一般注视着他,他与三五个男孩聚成一团,身体不时相碰着走出校门。我突然想道,那群人就是他在这个学校里的圈子吗?我熟悉那几个名字,但没有见过。不知道他所属的圈子在他们那个小小社会里属于哪种类型,处于何种等级?而他本人在这个圈子里又是被赋予了何样的角色?我试着要在他们的姿态与行走方式中找到某种迹象,但看不出来。我记起自己从来没有与他讨论过这类问题,也没有过要关心一下的念头。而今天,当我看见他身处同学朋友之间时,却无缘由的操心起他在同伴们中的处境了。难道是因为我,因为我自己目前的状况而引发的?
他没有看见我,他与身边同学说话做出手势,并没有显示出我以为会有的悲伤与沉默,我相信,他需要做出多大的努力与压制才能呈现出这一切,我为我儿子面对生活和它不可避免的意外与痛苦时做出的反应感到欣慰,他已经明白如何去寻求与超越生活,想到这些我的喉咙禁不住的一阵紧缩,眼眶也不由得湿润起来。
我跟在他后面,直到他与同学们分手。
我从后面叫住他,他转过身来,我看到一种平静的并不算十分自然的表情,随即很快又被一种能够感受得到的开心所取代。
“我在学校门口等你呢?”
“刚刚看到我啊。”
“早看见了,看你和同学在一起,就没叫你。”
他笑了,我体会到某种使我们相通的意味。
“正好经过你学校,就想等你一起回去。”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了。”
“没事,瞎逛,就逛到这里来了。”
他不再问我什么。我们望着前方不紧不慢地走着。我想起,半年多来,他从没有问过我为什么不去上班了。如今,他每天回到家都能看见我,周六周日我也总在家里待着。他没有疑问吗?我意识到并非是他不想知道,而是他已经感受到一些事情所带来的变化,他已能够理解并且一定体会到我那跌入到低谷的心情。忽然之间,想到我与他之间那明显的区别,想到他一定也有某种无法言说的忧虑藏在心头,一种愧疚顿时缠绕住我,我觉得应该向他解释一点什么。
“公司现在情况不好,我也没心思去弄它,叫别人先管着,以后再说。”
他没回应,我看他一眼,他点点头。没看出他对我突然说起这个话题有什么惊奇的表情。
“放心,以前挣到一些钱,足够我们俩混的。”
他露出一丝笑容,似乎确实为我的话感到宽慰。
“我们在外面吃点东西吧。”我说。
“随便。”
“想吃什么你?”
“你定。”
我提出去吃日本料理。因为我想起,刘婧琳生前几个月前曾经提出过什么时候三个人一起吃一次日本料理,她说她和朋友们去过几次,感觉很不错。那天,思奇也在,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
我探询地看他。他没有显露出过多的表情,略带期待地回应,“嗯,好。”
饭桌上几乎一直由我打开话头,而我总以问题开始。我问他学校的情况,对中考的安排,他自己的心理状态,他几位好友的现状。他一一回答,并没有如我预期的将话题展开,我问到他们的课程,是否有充满趣味的课时放松他们的紧张、好把视野从眼下的考试中移开。不,没有,一切都围绕着考试,他们已经取消全部课程,只是考试再考试,解题再解题。也是,想想,还有一个多月,他们还需要别的什么吗?
话题逐渐散开。我和他谈起这几个月里我的一个喜好,就是在网上在书中在电视里看一些科学和历史方面的东西,我说我以前曾对这类东西非常感兴趣,后来因为工作就无暇顾及了。他问我是些什么东西,我说比如天外的星体啦、DNA啦、读脑术啦、机器人宪章啦、还有那些从地里挖出来的意外发现的几千年前的东西。
我跟他说起我新近看到的一篇报道,说的是发现破读的一批战国时期的竹简,上面的文字是一部古代经典著作非常早期的文本,与现在我们所有的版本有很大的不同。就是说,我们现在读到的那部几千年前的经典是无数后人凭着前人的口传记忆或者残缺的版本记录下来的,因为真正的原始文本数量极少,也许根本就没有——被焚毁或是被灭迹。而且,好像现在找到的那批竹简也不是最原始的东西。那时没有纸,没有印刷,所谓书籍就是刻在竹简上,还有一种可能,那些先人本就没有留下文字,只是口口相传,相隔几十年几百年才由后人记录编撰,留传后世。由此想来,记忆的错误、口传的偏离、依据所录者的理解而录、甚至凭着自己的想法思路写下一些大不相同的章节,这一切肯定在所难免。
我说,“其实我们现在看到的大部分古代经典,并不是原作者的原始著作,很多是他们的弟子或是后人依据听到的看到的二手材料记录下来,有的甚至经过多人的编篡、诠释,然后流传至今,而且版本很多。”
“你的意思是说,这些书有些是错的?假的?”我儿子没有看我,他看着自己眼前那些精致的菜肴,边咀嚼边说。
“不能用错和假这样的字眼来描述这些书,只能说,它们其中有些文字并不是原作者最初的东西,传达的意思也许并不是原作者真实的思想,它们经过了后来好多人的改动,故意的无意的,还有一代一代人的诠释,这就更不用说了,因为他们都是按照自己的需要来解释的。”
“那怎么办?我们读到的并不是真的东西啦。”这次他抬头看我了。
我笑了,“没办法,你就当它真的东西读,只是你在读它们的时候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你要意识到,在这些书的后面有很多人、一千多年前的、几百年前、还有现在的,他们都在试图要控制、塑造你的思想,你的看法,让你按照他们的意思去想去做。”
“靠,这么可怕呀,那不是在造机器人吗。”
我笑,说,“你不觉得我们有时候真希望周围的人都是自己可以控制的机器人,这样不是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吗。”
他露出稚嫩的笑容,仿佛是在无瑕的想象这一场景。
我说,“不过,现在看来,这些书,好多文章你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去读它。”
“应该有这方面专业的人去研究吧。”
“是吧,由他们研究解释,你再去看他们的解释,听他们说别人的道理。”
“就像我们考试一样,根据老师讲的来,错不到那里去,你要照自己的来,就是对了也是错。”
“没错,就这么一回事。”我暗自为他的联想所惊讶,快速的联系到现实,这不是一种值得高兴的能力。我又说,“你知道吗?这世界上差不多只有两种人,就像你们老师和学生,一种是建立知识的,解释它们,制定它们,传播它们,包括重新建立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而另一种人就是学习接受遵从,自觉或者不自觉的、或者被迫的照着别人的意思来。”说到这儿我停住了,这种生发没有意思,叫我感觉没劲,这不可避免的让我想到我自己是属于哪一种人。
“就像我和我们老师,他上课我学习。”
我笑,“这倒不是,其实他跟你是一样的,是待在同一边的人。”
我儿子看着我,他的神情不是在品味这些话的道理,倒像是在琢磨我为何要与他说这些。
片刻,他突然岔开了话题。
他说,“这世界上的好多事都很奇怪的,你记得吗,上次我们一起看电视,说太阳系,说地球离太阳的距离,说木星的大小,这些星球的引力,只要差一点点,我们地球的情况就跟现在大不一样了,地球上的一切生物可能就不存在了。而这些,只是宇宙活动的产物,碰巧发生的。但看起来,就好像是安排好的,刚刚好。”
“你有没有想过这可能就是某种不可知的看不见的力量安排控制的呢?”
“呵呵,不知道,想不通。”
我和儿子的谈话快要变成一种知识竞赛了。
我并不想在这顿晚餐上一直就这类话题继续下去。我想跟他谈谈认真地谈谈,做一番真诚的交流。
我想与他互诉痛苦,说出心中的焦虑与茫然,我想卸下他心中可能有的重负,由此我也可以轻松一点。我想与他一起走向未来,我要看到他慢慢地平静下来,重新回到正常的或者是更充满某种精神力量的生活中去。
但我们的谈话却始终触及不到我想要的主题,问题自然在我,我竟不知道该以何样一种方式开始。我仿佛觉得有一道透明的薄膜横亘在眼前,我感觉自己可以轻而易举的穿过,可就是无法碰到。
我叫了一瓶日本米酒,期望酒精能帮助我逾越这道脆弱的屏障。果然,几杯下肚,我的力量我的情绪涌了上来。我开始谈起了刘婧琳,谈起了他的妈妈。
酒精似乎使我的记忆变得鲜明,我说到我第一次见到刘婧琳的日子,那天的天气、场所,还有他妈妈的打扮。我说到我们的结婚,我们为要孩子的讨论,我们生下他前后的点点滴滴。我说到我们一起看着他走出的第一步路,一起听见他说出的第一句话。我一直说呀说,这些回忆是如此的强烈,好似就在我的眼前,伸手就能抓到。我在说这些的时候,既没有悲伤,也没有低沉,仿佛我说的并不是已逝的过去,并不是其中的一个人已经缺失,而是一种共同的追忆,一种当时每个人时下都在眼前的共同回望。
****奇一动不动,默默地听着我说。在他的表情中没有看到过分的哀伤,眼眶也没有湿润,但我看得出来,我的每句话,每一段叙说,都刻进了他的脑海,有时他垂下眼帘,显然他的感受是强烈的,给我的感觉是他不仅与我一起回到了过去的那些时光,他也与我一起踏入了未来我们不得不要度过的漫长岁月。
我没有讲期望中要说的某些伤感嘱咐的话,想听他说些什么的念头也消失了。我希望他能记住他现在的想法感觉,记住我们今天此时的相通以及这短暂时刻带给我们两个的共同成长。
酒精的侵袭越来越猛烈,起初的活跃也渐渐的消退,我变得沉默不语了。思奇也不说话,他陷入沉思,好长时间,他会拿起他的饮料喝一口。我们就这样坐着有好久,似乎忘记了我们身在何处,仿佛听不到看不到周围鼎沸的人声与吃喝的人们。
10
如果刘婧琳她地下有知,我竟和石凡平在一个月里见了三次面,她会做何感想呢?她又会说些什么呢?她会用何种语气何样表情来道出我认为一定是她那种特有的戏谑之语。继而我又想她活着看到如此情景与她现在死了,在另一个地方或是另一个世界看到这一切,她所说所想的会有什么不同吗?
我不相信人死了还会看到什么,我也明白想象这一切没有意义,但我就是忍不住要去想。
就像你被人痛揍了一顿,仍在迷迷糊糊晕头转向之际,而对方却已和你交上了朋友,正不动声色不可捉摸的与你聊着家常。
第一次见到石凡平后的二个星期,他打电话给我,说要给我钱,把事情了掉。仍是一张卡,三十五万。我没把卡推回去。来之前我已拿定主意,也与岳父岳母说好,不管他加多少,都接受,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不再与他在钱的事情多纠缠。家中的三百多万元钱款是我做出这个决定的主要因素。目前为止,我不知道该拿这些钱怎么办,我心有疑惑,也没有过要向任何人提起这笔钱的念头。我明白时间会让这笔钱变得简单明了。我也想过,是不是侧面向石凡平打听一下,但我很快否定了这一想法。我在想,倒有可能,他会主动向我提起这些钱。但我更以为,只要我将那张卡放进兜里,他会比我更着急的起身告辞,暗地里庆幸自己再也不用见到我了。
但那天我们却在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咖啡馆里坐了将近二小时。
这次他迟到了二十分钟,之前打电话来说抱歉,要我等他一会。赶到的时候,他解释说参加一个重要会议——有市里的领导讲话。他坐下来就掏出烟来抽,没有像上次那样给我一支。我注意到他的衣着比较普通,真正的普通,不是看上去一般,实际上却是颇花心思的那种。可以说有点随意,会使人觉得跟他的身份不相称,但转而又会想他已经是个不用对自己的外表对衣着这类事情在意讲究的人。也确实是,不知怎么回事,这第二次见面,我感觉到在他这普通衣着的包裹下他流露出比上次多得多的自如与轻松。
解决完了钱财的问题以后,我们的话题就在生意买卖上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