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朋友也笑,说,“谁知道,谁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或许她还以为这是个优势呢,两个人的共同点,是她老公的情人,和她一样,喜欢她老公,说不定能博取一点同情。她去找到了司机的老婆,与她谈,要她接受条件,给她钱,然后离开这地方,远离他们,从此以后大家形同陌路,至于为她兄弟安排工作之类,这个做不到,因为这样他们的联系就将更加紧密,这是领导避之不及的,她提出用更多的钱来换取其它条件,可是司机的老婆不答应,她讨价还价,提出更高的价码,反正一来二去的,不知怎么两人吵了起来,或许是那个高官情人威胁了司机的老婆,仗着自己背景坚挺,天不怕地不怕,这种女人通常都是这样的,她们互相破口大骂,继而拉扯,最后大打出手,她们是在茶坊的包间里谈判的,等到有人进来劝解她们,两人都已经是满脸是血,衣服也都扯破了,她们互相把玻璃杯、椅子朝对方扔,司机老婆用碎玻璃划对方的脸,而那个女人用椅子砸她,最后两个人都受了伤,伤得不轻,一起送进了医院,也就是这天晚上,司机老婆的兄弟,司机的小舅子,把那些视频发到了网上,发给领导单位里的同事,他的下属,他的上级,他们是早就准备好了,名单早就收集在手,就等谈判破裂,出手给予重击。”
我的朋友像是说完了,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片刻,我问,“完啦?那个领导呢?还有那个司机是怎么死的?”
我朋友笑,拿在手里的酒杯又放下来,说,“哦,对了,对了,这个忘了,这是关键,故事的核心,那个领导后来当然是爆了,但当时也没人起疑他司机的死这件事,没人把他司机的死怀疑到他头上,他们两个人头上,他和他的情人在被审查的时候也都矢口不提这件事,他们当然不可能自己说出来,可是有的时候事情就是这么怪,你说是巧合也好,诡异也好,或者说就是命运,在高官的审查小组里有一个办案的人,特别细心,有侦探情结,他在单位的修车记录上发现在司机失踪死后的几天,那辆车去修过,因为他曾经到我们这儿来仔细查阅过司机这个案子,他很自然的立马就把这两个事连在了一起,于是,他就和我们一起先去审那个女人,那女人经不起审,连蒙带吓唬,她便和盘托出,原来,高官发现了自己的司机睡了自己的情人,他怒火中烧,去警告他,可那知道却反过来被司机警告,司机在言语中透露他已经暗中收集了很多证据,他与人勾结贪钱这一类的事情,他让他的上司少管这些事,你玩你的,我玩我的,司机又进一步嚣张,因为既然事情摊开了,他也无所谓了,他要钱,要求上司定期定额的给他钱,上司当时是忍气吞声,但掉转头他就知道大事不好,必须把这个司机处理掉,谁也没想到的是他最后去商量的人、一起结成同伙的人是他的情人,也是司机情人的这个女人,你说这事奇怪吗?女人最后与他结成了同盟。”
我笑着说,“也不能算太怪,女人有本能,总自然的依附于强势的男人,当官的有权有钱,可能在床上差点意思,可男人不是到处都是吗。”
我朋友笑,“说得也是,正常,于是他们两个人便策划了这起命案,接下来又有一个叫人奇怪吃惊的事情,女人竟然自己亲自动手,她骗司机出去兜风,开着汽车来到那个偏僻的地方,他们是去了外地玩回来时经过那里的,女人突然提出说是想要在外面风流一把,来点新奇的玩意,她要与司机在黑夜里在树林子里干事,这样他们就下车找地方野合,完事了,回到车旁,女人又要求让她开车,那时候她正好在学开车,他们的车停在人行道上,女人要将车倒出去,开到马路上,而司机在车后面指挥,就是趁着这个机会,女人把司机给撞死了,她把司机直接扔在了那儿,然后就自己一路开车回家了。”
说到这儿,我朋友的故事看来是告一段落了,他吐一口气,肩膀松落下来,拿起酒杯向我示意,自己喝了一口,我也跟着端起杯子喝一口。
他说,“这杀人的方法跟你写的小说好像有点像,是吧,也是用车子,也是主谋让人用车解决问题,差不多,我觉得你就干脆用我说的这个,用这个案子里的情节,比起你自己编的这个,我觉得要精彩得多,情节更复杂,简直可以说是跌宕起伏,肯定是更吸引人。”
我笑,承认,确实是这样,我说,“我也不能照抄照搬吧,你这个案子太悬乎了,简直不像是真的,倒更像是编造出来的,写出来人家不相信,我写的这个比你的更接近现实。”
我朋友笑出声来,说,“什么呀,真实发生的事情你说像编出来的,你自己编出来的你倒说是接近现实,什么逻辑,脱离时代啊,闭门造车。”
我呵呵笑,心里暗想,我这也是现实,跟你的不相上下。
我朋友说,“你可以想办法改改,减掉一点,增加一点,把情节搞的更让人意想不到,真实的事情都这样了,你编的还做不到吗,说实话,你编恐怕都赶不上它。”
我说,“我这小说可不是想在编造上取胜的,我这个虽然简单,没有你的复杂,但我觉得比你那个有意义。原先的一桩车祸突然变成了一桩谋杀,那个死了老婆的人怎么办?他既可以去向警察报案,又想自己把一切事实弄清,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弄清事实真相,他要知道究竟妻子陷入到怎样的漩涡里去了,他要了解他妻子生前的另一面生活。但是,如果他自己去做了,又会带来什么?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他处在一种为难的境地,一种两难的境地,矛盾,人生常常就是这样,犹豫彷徨,既有难消的欲望又有未知的前程。”我顿了顿,颇带点含义的看他,“是不是,那像你说的这个,一个个动机简单目的明确,一心一意就奔着抢钱杀人而去。”
他笑了,赞同的样子,这是他今天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笑容。“那你写的就不是侦破小说,你就别写破案了,不用去写那些复杂的情节,惊险刺激的个人历险,就写这人怎样犹豫痛苦为难,在面临重大抉择的时候如何思前想后,优柔寡断,哈姆雷特,每个人都有的弱点,而这个人呢,到末了什么事也没干,只是沉入自己的冥思苦想中,小说的结尾也不要有结果,他既没有采取行动,也没去报警,他不相信这是车祸,也无法确定这不是一桩车祸,或者他不想不愿看到一定会随之而来的过去的可怕的事实。于是罪犯逍遥法外,真相无人知晓,杀人者仍在与跟他交往,而他呢,在想,在思考。有意义吧,人的傍徨、犹豫不定,完全是篇有意义的小说。”
“嗯,不错,有启发,如果这样写就是一篇全然不同的东西了,可你仔细想想,也蛮符合现实的,是吧,假如是现实的话,假如现实生活中真有这样的事,很可能结果就会是这样,你说呢?”
“或者这样,你这样写,他去查了,查出了真相,他找上了凶手,与对方面对面,对方开出价码,层层加码,最终他顶不住诱惑,妥协了,闭嘴了,让老婆的死成为了一桩秘密,他晚上忍受痛苦的煎熬,而白天用那些换来的钱花天酒,醉生梦死,但在这个时候,那两个凶手正在策划另一桩谋杀,要杀掉他,杀人灭口。”他看着我,顿一顿,突然笑出来,说,“怎么样?可以吧,这个可以吧?”
我看着他,露出笑容,我希望自己的笑容看上去有佩服赞赏他的意思,但此时我的心里是颤颤悸动,仿佛有一束微弱的亮光照进来,一束黑暗的亮光,叫我感觉到未来某种存在的解脱,又令我陷入内心挣扎的囚笼,这确实是一个现实的选择,石一凡会这样做吗?他会开到什么价码?什么样的价码我该接受?
“呵呵,”我的朋友在对面笑,“有启发了吧,是不是我这两个想法不错,让你来灵感了。”
我匆忙挤出笑容,说,“嗯,真的不错,确实有点意思,我回去好好想想。”我把话题扯到他的身上,赞扬他,“跟你聊半天,真是收获不小,我看你应该去写小说,有生活,有素材,有想法,写出来肯定有人看,搞不好还会大火一把。”
他笑,夹着烟的手挥一挥,说,“算了吧,我没这种想法,只是跟你聊起来随便乱说,我喜欢看书,看小说,倒是真的,我们俩在中学里不就是都喜欢看书的,人家都知道的。”
我朝他笑,点头。
他也一笑,点头,伸手把烟掐掉。
我们俩带着浅浅的微笑,低眼看着各自杯子里剩下的一点点浑浊的啤酒,仿佛都在沉入对过去美好时光的回忆之中。
我们陷入了沉默,喝着剩下的一点啤酒,吃着后来上来的没怎么动的菜。
好一会,我问了他这顿饭上最后一个问题。“你们破案子都要讲究动机,那你觉得,就是在我的小说里,这两个人会为了什么杀了这个人的老婆?就是动机,会是什么样的动机呢?”
“这应该是你的问题啊,你应该自己设计。”说完,他沉吟片刻。“在我碰到的那些事里,杀人的动机一般都很简单,就像我刚才说的那个案子一样,非常明确简单,有时简单到你无法想象,几块钱,三块五块的,都有可能成为杀人的动机,有时为了一句话,因为自己看着别人不顺眼,有时就是一个念头,在当时当地出现的一个小小的念头,真说不好,这种事写在小说里没人会相信,小说里的动机都是重大的,要人相信的。”他停下来,看得出他在想什么。“我建议你把动机写得简单点,或者干脆没有动机,没有什么明显的了不得的动机,就是犯案的人不想与她相处下去了,烦了,想要这个人在眼前消失,于是他就采取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方法,杀掉她。”
6
我改了主意,想还是从夏伟德这里开始,他不认识我,这样可能做起来更顺畅一点。
这个星期的周末,我准备发短信给夏伟德,我先编辑短信。
如何编辑这些词句,我冥思苦想了好几天,但最终还是回到我那个警察朋友跟我说的思路上去。
去年冬天你干了什么?
看着手机屏幕上的这句话,我觉得太过简单,对方不一定能理会这句话。他看不懂,顺手一扔,现在乱七八糟的短信太多了。
去年12月22****干了什么?
去年12月22****开车干了什么?
去年12月22****开车撞向了谁?
我草拟了几条句子,既怕对方看不懂,又怕对方看得太明白。最终定下来的是:
去年12月22日,你们干了什么?
我把这句话保存,没有马上发。
接下来的星期一下午,我出门去夏伟德的住所,我有他的地址,车祸发生的时候我得到一张此人的身份证复印件。
他家在一个有七八幢楼房的小区里。小区贴着一条窄窄的马路。它的名称是西方某个名城与大自然中人们不可缺少的某种物质的组合,但是很显然,建造者并没想要把这些建筑与它的名称弄得相符。几幢四四方方的楼房颇有心思的围着一个花园。这些楼房看起来建成不久,样式是近年来流行的那种,凸出的阳台,别具风格的外墙颜色,屋顶上意在引人注目的大型装饰。看起来这房子是这个叫夏伟德的人在狱中或是出狱不久后买的,可见,他仍然是个有钱人。
他家那栋楼的门正对着花园中间。我在花园的小道上来回,在树荫底下的椅子上坐着看报纸,隔半小时走到外面围着小区转一圈。我眼睛瞄着门洞,时不时的抬头看看他家的窗户,看上去那是厨房和洗手间的窗户。
第一天我在那儿等到晚上九点多,没有看到有类似于他那样的男子走出那幢楼。
第二天我去的比较早,中午就到了,太阳很晒人,待久了让人受不了。我不时的跑到外面买水喝,后来我干脆跑到小区对面的便利店里,装作等人的样子,透过玻璃门看着小区的大门。我在小区里停留的时间过长了,那些保安不时的把眼光落在我身上。
这天我仍然没有看到他。
我不能再在小区那里守候徘徊,一定会有人注意到我,我不想因为被人盘问而引起什么动静。
第三天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我直接上了楼。我躲在光线阴暗的楼梯里,站在门后面,听着门那面进出电梯进出家门的人声和脚步声,我留神听着他家那边的声音,稍稍推开一点门,我能从缝隙里看到他家门前的那块走道,我觉得这个时候看见他家有人进出的可能性大一点。
四点半钟,我从门缝里看到一个老太太与一个小女孩走进去,看得出是老太太接放学后的小女孩回家。小女孩唧唧喳喳的说话,声音稚嫩。我看不见老太太,但能看见小女孩的背影,背一个粉红色的带卡通图案的双肩包。很快,“嘭”的一声门关上了,留下一片更深的沉寂。我在楼梯里抽了好几根烟,听见像是往楼梯里来的声音我就往下走,但没有,没有人在这阴森昏暗的楼道里出现。六点多,一个女人进了那扇门,我只能看出那是个女人,穿牛仔裤,臀部紧绷,颇有味道。我猜她也许是夏伟德的老婆。一直到晚上八点了,我仍没见到看似夏伟德的人。
一直这样守在昏暗的楼梯间里看起来不是办法,我的耐心有限,我必须想法确认这个人是否住在这里,万一这个夏伟德不住在这里,万一这里已不是他的家了呢。
接下去那天早上十点半钟的时候,我去敲他家的门。昨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想了好多敲他家门的理由。
是个老太太开门,六十来岁的样子,脸颊消瘦,从她身后落地玻璃窗射过来的光线非常亮堂,这使她的眼神看起来模糊,但她嘴边两道深深的皱纹却异常鲜明。
“你找谁?”语气显得相当冷漠防备。
“对不起,我是银行的。”我放慢语速,尽量控制自己,我只要知道夏伟德是不是住在这里。“夏伟德是住这里吧。”
“你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