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到另一条走廊,走尽,转弯,又是一条走廊,这次短一点。裤袋里的手机不动了。我再拐弯,发现自己又回到第一条走廊,这真是一个规模庞大如迷宫般的棋牌室。我欲返身,看见夏伟德从前头转进来。他举着手机在说话。瞬间我放弃了掉头的打算,继续往前走。我拿出手机,关掉它。夏伟德眼视前方,他就像是没有看见我一样,正与电话里的人做重要的谈话。他拿着电话点头,说,“嗯,好的,好的。”我真想听听他与电话里的人说了些什么,但没等我们交会,他已进了自己的房间。
我离开棋牌室,出了大楼。外面光线亮得令我晕眩,空气通畅而又干燥。我在大楼底下的台阶上站了一会,我不能老在这里站着,我打量一圈周围的环境,看中了马路对面正前方的一家麦当劳。我穿过马路,进去买了一杯可乐,在一扇大玻璃边坐下。从这里望过去,从大楼出来的每一个人都不会漏掉,美中不足的是常有汽车开过,那些高高的公共汽车一会一会的挡住那扇门。
我开了手机,把它放在桌上。这时我感到了自己身体的虚脱与无力,但我的心情慢慢变得平静下来。我喝着可乐,目光不离对面的那扇门。
手机上的时间过了一个小时,我起身出去,再次走进那幢楼。
夏伟德又上了牌桌,我走了个来回,发现他完全沉湎在牌局之中,看不出刚才的短信对他有何影响。我有点失望,心情急躁空落,我站在电梯门前想了一会,来娱乐的人一拨接一拨,兴致勃勃,谈笑风生,对要来到的几个小时充满期待。我决定再回到麦当劳等他。
麦当劳里的人不断地增多,三三两两的中学生络绎不绝。他们肩挎硕大的书包,在冰淇淋与奶昔之间做着选择,他们在座位上挤做一团,毫无心思的表现着自己。
我仍在先前的位置上坐下。窗外路上已经完全被阴影覆盖,太阳落到了建筑物后面,行人明显增多,汽车变得犹如受了伤的动物,在路中缓慢的爬行。我待了十来分钟,怕会漏看他,就又回到大楼门口,街头声音嘈杂,汽车喇叭的鸣叫,马达的震响,年轻人的尖叫,妇女们起劲的谈话,助动车的呼啸,商场门口的促销,还有人行道上修路工手中的机器,这一切毫无阻挡的在空中冲来撞去,一派热闹喧嚣,活跃无比的气氛。
他倒能坐得住。我站在那里思忖。难道我这条短信不够威力,还不足以使他意识到他们的阴谋已经暴露?如果密谋杀害我老婆的事情是真的,那他没有理由可以如此安心的醉心于他的麻将,比起他此时的赌局,牌室外的赌局应该更加紧迫凶险。要不他就是一个愚蠢的杀手,没有感觉的罪犯,根本没有能力对周遭的环境做出判断。我只有将局势进一步的明朗化,给予他更大的压力。
我再发一条短信。
你以为你们俩的阴谋无人知晓吗?车祸?!
我将这条短信读了几遍,把阴谋改成了密谋,把无人知晓改成没人知道。
你以为你们俩的密谋没人知道吗?车祸?!
短信发出一分多钟,我的手机又振动起来,是夏伟德。
我看着屏幕上他的号码,默默跟自己说,等会接,等会接,等会接。我这样念叨了几遍,然后又从一数到十,完后,我按下接通键。
我没出声,对方也是。我能听到他背景的嘈杂声,这使我想到我这里更大的声音。
这样有数秒,电话里传来“喂”的声音,很突然,像是要试探电话是否接通。
“喂,你是谁啊?”
我没答话。
“你谁啊?说你是谁,要干什么?”
我仍不说话。他也不说了,这样又是几秒钟。
“你什么意思?”他又开口。
“你瞎搞什么?弄错人了吧。”给予他的仍是沉默。
“****妈的,你这个***,你有种说话呀!”
他挂了电话。
我盯着眼前的手机看了一会,而后在大楼门前的台阶上转悠。黄昏将至,此时的光线呈现出一种特有的明净透亮,几只麻雀斜飞下来,停在阶梯上,跳跃、啄食、左盼右顾。我走过去,它们也不害怕,我看不出它们是否在看我,或是注意到我。待我更近的接近它们时,它们鼓起翅膀,啼鸣着飞走。夏伟德已经像这些麻雀一样,见到人不怕了,习惯了。
我拿起手机,又给夏伟德发短信。我好像有点喜欢上了这样的游戏。
“没错,你心里清楚没错,我要找的就是你。”
好久,没有回音。我在想是不是再上去一趟,看看他在干啥,什么表情?
我走进楼,电梯门开了。夏伟德走出来,步履急促,低头看着手机,我们交错而过。我站在电梯门前,回头看他。他出门,跳下台阶,大步到路边,扬起手叫车。我返身出门,往他的侧面移动。
正是高峰,车不好叫。我真怕他上了车,而我却拦不到,我环顾四周,看到路口小花坛边上排着几辆等客的摩托,几个汉子抽着烟,或坐或躺或站的在那里聊天。我冲过去,问。“走吗?”“去哪里?”“急事。上车再说。”我扭头看见夏伟德还在路边。
我走到离我最近的摩托。那人递给我一顶头盔,我戴上,跨上车。车手将他的摩托弄得突突响,随后慢慢地驶离人行道,上了马路。
“等等,等会。”我说。“看到了吗?看到那边穿白T恤的人吗?他在拦车。”
“怎么?”
“我要跟着他,等他上了车,我们就跟住他的车。”
这个人侧过头,说,“跟住他?他去哪里?”
“不知道啊,我跟他就是要看他去哪里?”
“他欠你钱啊?”
“不是,有点事。”
“大概在哪儿啊?”
“我也不大清楚,应该不远。放心,钱不会少算,到地方你看。”
这人看着前方,摩托车在我们身下发出轰鸣,车身在我双腿间剧烈地抖动。我在这人身后注视着夏伟德。此时他在十几米开外,神情急躁,见到出租车过就伸手。
总算有辆车停在了他的前面,夏伟德钻进车,汽车慢慢地挤入车流。
“慢点,别离他太近。”我说。
“放心,我有数。我们这车跟它正好。”
“这颜色的车很多,别搞错了,盯紧点。”
暮色正在不知不觉的铺展开来,最后一点残阳还在楼房顶上留恋,头顶上的蓝色天空逐渐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色,好些汽车亮起了灯。
车速缓慢,走走停停。夏伟德的车在前面不断的变道,插过去拐进来,可以看出,他们一心想要走得快些。我为自己叫了摩托而庆幸,优势非常的明显,灵巧而又视线清晰。
可能是停下来的次数过多,这位车手有充足的时间来满足他的好奇。
“他是谁啊?跟你有什么过节?”
我呵呵一笑。
“不欠你钱,还有什么事啊?不会是为了女人吧?”
“没有,不是我的事。”
“哦。”
“帮别人跟踪啊?”
“不是,是我老板,老板叫我跟他,看他住在哪?”
“是你公司的事啊,这人卷了你老板的钱啊?”
“可能吧,谁知道啊。”
“你老板大吗?做什么生意啊?”
“开棋牌室的。”
“是吗,怪不得,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肯定不得了。”
在一处红灯前,他又说,“你老板需要这方面的人吗?帮他摆平一些事的。跟他说,找我呀。”
我不搭腔。
“这种事我见得多了,老实跟你说,本人在牢里蹲了五年,半年前刚刚出来,看不出吧。为了什么你知道吗?就是帮人家去摆平事情,豁边了,弄出人性命。”
“是吗。”
“你摸摸看,摸摸我的手臂。”
我把放在他肩上的手移到臂膀处,捏一捏。厚实坚硬。
“怎么样,不假吧。知道了吧,我这块料,你老板有什么要做的,跟他说,找我。”
“不是什么大事,一个小棋牌室,会有什么大事情啊。”
他发出笑声。红灯变了,他一下加快速度,将车开到了那辆出租车的后面,轮胎都快碰到后备箱了。我看到钱伟德的后脑勺,他举着手机在打电话。
“别太近了。”我说。
“没事,他不会发觉。”
他拉开距离,将自己的车拉到右后面。
他又说。“几年前,这里附近的都知道我。这次一出来,很多人都不知道到哪儿去了,找也找不到了。”
“这世界现在变化快。”我搭腔。
“是啊,没办法。找不到人,找不到事,只好开这车拉人,车子还是借的。”
“可以啊,挣点小钱,现在钱不好挣。”
“现在什么都不好做,跟我进去前没法比。”
“人出来了,还是太平点吧,挣点小钱,过过小日子。”
“说得对,居委会答应我帮我找个工作,现在住的地方还是他们帮我解决的呢。”
“不错啊,还帮你解决住房啊。”
“借的,一个月六百。重点帮助对象,有别的工作,就不做这个了。”
“是啊,有别的做,还是做别的,安全点。”
二十多分钟后,夏伟德的出租车在一条逼仄的马路边停下。一条单行道,不走公共汽车,狭窄的人行道边,是一些横七竖八的六层楼老公房,墙角边东一块西一块的小花坛种有凌乱的植物。
我下了摩托,估摸差不多是二十块的车程。我点出三十给他。
“再加点吧,朋友,跟你老板报销。”
我一笑,再给他十块。“谢谢你啊。”
此时差不多六点半了,居民楼里有几家窗户已经开了灯,暮色里传来电视机的声音,我跟着夏伟德走进楼房之间的水泥小道。他七拐八拐,在一扇窄窄的铁门前停下。
这里的楼房形状规格雷同,转角小道花坛几乎无法分清彼此,门口那些后来装上去的铁门也是一模一样。我看着夏伟德用钥匙开门,进去。我不快不慢地趋前。到达铁门前,那扇门正好咔嗒一声关上。我看了一眼门牌号码,27号。我踏上台阶。铁门中间有几排白色的按钮。我随意揿了一个,又揿另一个,再揿一个。有一会,咔嗒一声,门开了。
我压住脚步声,快速的往楼上跑,转过二楼走道,我听到上面的脚步声。我放慢脚步,压住自己的呼吸,在三楼,我听到上面的脚步声慢下来,接着停下,听上去声音不在四楼。我轻手轻脚的快步上去,在上五楼的楼梯上我看见楼道里第二个门半开着,已不见人,听到钥匙的声音,随即“嘭”的一声,那门在昏暗里合上了。我上了五楼,模糊中看见门上504三个数字。
我在那门口站了片刻,右手边另一家门里传出隐隐的女人说话声,我转身往前,往六楼去,在楼梯当中,又回头往下走,经过504,我站住,竖起耳朵,听不到任何声音。我接着下楼,径直走到底楼,出门。
我转到楼后,抬眼查看五楼,在紧密的一个接着一个的窗户阳台中确定504的位置。亮着灯,看似是暗淡的日光灯光。我围着这幢楼房转了两圈,回到马路边。暮色浓重,几乎天黑了,路灯已亮起。我能确定他就是住在这里了,这种时候他不可能跑到这里来和什么人见面,如果是和石凡平那就更不可能了。可他为什么回家了,而不是去别的什么地方,我以为他会去别的什么地方,做些我觉得他会去做的事情。
我回到刚才下车的地方,这条街人少车稀,也没什么店铺,马路对面竖着一排排楼房,被昏暗包裹,整个街道一派沉寂。但能看到在街道两边的尽头,那里有一些店铺,射出闪亮的光线,人流汽车在穿梭,嗡嗡的音响隐约传来。
我决定回家,明天再来。我猜想他今天一定不会与石凡平见面,明天也不会,几个星期都有可能,他们完全可以通电话,但我有耐心,我知道这种时候要的就是耐心。
我慢慢地走出这条街道,走到被灯光与喧闹覆盖的路上。我的手机又响了,是个固定电话的号码,我没去接,有谁知道我这个新买的号码呢?除了夏伟德。在我回家的路上,那个号码间断的出现了三次。
7
晚上我不想上床,坐在电视机前直到深夜。后来上床了,也睡不着,折腾来折腾去,一会看书,一会看DVD,期间抽了两根烟。到三点多钟,终于昏昏睡去。
六点多我醒过一次,后来又睡着了,再醒来已经快中午十一点了。我倒没怎么着急,我并不认为夏伟德会更早出门,看上去他的举止神情不像是一个有工作的人。
十二点半,我站在昨天傍晚到过的27号楼的斜对面。在另一幢楼的转角处,一些有铁栏杆围起来的树丛后面。太阳当头,没地方可以遮挡,九月的天气,细小的汗珠从我的上唇周围冒出来。
我不能一直站在那里,周围四面八方全是窗户,一定会有人觉得奇怪。我绕着那幢楼的两边来回走,尽量不让那扇门离开我的视线。
这样有半个多小时,我趁着有人从那扇门里出来,进去了一趟。我走到五楼,在504门前放慢下来,用劲想听到里面有什么声音。我上到了六楼,再折返下来,在504门口仍一无所获。我下了楼,回到楼外的大太阳底下,继续绕着那幢楼兜圈子。
我终于看到他出来了,仍穿着昨天的裤子,换了件红色的体恤衫,他抽着烟,慢悠悠的走到昨天下车的地方,左右两边张望。
我的出租车跟在他的后面,又到了昨天的棋牌室。这次我没敢上楼,怕他再一次看见我。整个一下午我坐对面的麦当劳里等着,看了几份报纸,摆弄了好久手机,其余的时间则注视着窗外,在眺望对面那扇大门之余,端详着路边几个街头谋生者的愁苦面容。天黑了,楼上的人仍在桌子四边战斗,我熬不住上去了一次。夏伟德背对着门,看不到他的脸。
我没给他发短信,他也没给我打电话。
我在麦当劳里吃了一个汉堡,然后将自己的守候点改到大门口。
我就这样一直等下去吗?我跟自己说,我现在是一个跟踪的人,只有坚持不懈的盯着他,直到他露出马脚,将其揪住,我才能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