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不动,保持刚才的姿势,我尽量让自己平静。
“你这几天在做些什么,我一清二楚。”
他料到是我吗?他在猜?诈我?还是他看到了。
他瞪着我,他对我毫无反应不高兴了,他眼中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你什么也不想说?”
我什么也不说,还是看着他,他的眼睛也一直盯着我的脸。
我身后的门发出开开的声音,有一个人走出来。石凡平的眼珠没有动,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我扭过身去看,是夏伟德。
他在我身后站着,低头俯视我。我全身的肌肉突然绷紧,我能感到他们俩也是。
我站起来,退后一步,面对他们两个人。他们一动不动,注视我。
“你在找他?”石凡平问。
“找不找都一样。”我说。
石凡平仍没移开他的视线,他的眼睛告诉我,他也无法把握事情将如何发展下去,他没有计划,他要看我的反应来定。夏伟德看看我,又看看石凡平,再把眼光来锁住我。
房间里的气氛沉重凝固,但空调的温度开得过低,我感到冷飕飕的。
我突然启动,扭头往客厅外跑,穿过餐室,到了门口。
我听到后面重重的脚步声,我拧转门把手,门打不开,我找下面的旋钮,摸到了。
夏伟德到了我后面,他抓住我双臂,把我往后拉,我用力往前,双手在门锁那儿摸索,门把手被我转得咔嚓咔嚓响。夏伟德前胸贴住我后背,双臂环绕,紧紧箍住我的双手和身体,我扭动身体,往前挣脱,两人的脚底摩擦地板,发出剧烈混乱的声音。很明显,他占了上峰,我离门越来越远。这时候,石凡平到了我前面,他抓住我双手,两人一起把我往里拖。
“不要这样,我们只想跟你谈一谈。”石凡平说。
“谈什么谈。”我大吼,“放我出去。”
“别叫,叫了对你没好处。”夏伟德说。
我趁势用尽全身的力气,往前猛冲。石凡平被我撞得退到门墙边,我挣脱了夏伟德,又到了门前,我拼命拉把手,一来一去,门发出砰砰的响声。
夏伟德在后面一手抓住我脖子,一手抓住我肩膀。我想转过身去,却被他往后一拉,又往前撞,我的脸撞在铁门上,铁门冰凉,我的颧骨、鼻子被撞到了,痛得不行。接着,就是第二次,第三次,直到我数不清。
“好了,好了。”石凡平在叫。
夏伟德停住手,把我摁在门上。我扭着脖子,右脸贴在门上,双手半举,我脑袋里晕乎乎的,嘴边湿漉漉的,我已无力反抗。
夏伟德揿住我,我趴在门上,石凡平站在边上,听得到我们三个人沉重的喘气声。
“这样好吗,我们到里面去,大家冷静一下。”
我不吱声。夏伟德稍稍松开我,慢慢地后退,把我往里拉。我顺着他。我们转过身,往客厅里去。
夏伟德在后面推我,把我送到沙发前。
“让他坐下来。”石凡平说。
夏伟德放开我。但仍贴近我站着。石凡平在客厅口停住,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在思考。接着他进来,坐回那张单人沙发,他抬起头,打量着我们两个人。
“坐下来,让他坐下来。”石凡平说。
“叫他把手机拿出来。”夏伟德突然说。
我扭过脸看他。“你想把事情搞得再大点。”我说。说话让我感到嘴唇疼痛,我流血了,嘴唇鼻子,我拿手抹抹,一看手上全是血。
“你自己拿出来。”夏伟德说。
“你不要太紧张,我们不会对你怎么样。”石凡平说。
我转过眼睛看石凡平,又转过来与夏伟德对视。这样有一会,我说,“我先拿纸擦擦。”
我移到茶几边,从纸巾盒里抽出几张纸巾擦擦手,再拿几张捂住口鼻。接着我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手机,放在茶几上。
夏伟德拿起来,揿了几个键,说,“还有一个。”
我又从裤兜里掏出一个,他伸手拿过去,又拿出自己的手机,按了几下,我的这个手机响了。他说,“就是这个。”
夏伟德往后退,到外面拖了把椅子进来,坐在电视机前。
“你也可以坐下来了吧。”石凡平说。
我犹疑了一下,坐下来,挨着沙发另一头。看得出来,他们先要跟我好好谈一谈。
我的脸和鼻子阵阵刺痛,我又去抽出一叠纸巾,用力的捂住,我觉得我脸上肯定有什么地方肿了起来。
“你是怎么知道的?”石凡平问。
“这你用不着了解。”
石凡平垂下视线,点着头,好似他同意我的说法。
“现在怎么办?”他说。
“应该问你。”我说。
“事情已经这样了,我觉得最好你能够平静下来。”
“你当然想平静无事,我可以吗。”
“我明白你的心情,所以我们现在问你,想让你来定,该怎么办?”
“让我走。”
“随后呢?”
“你说呢?”
石凡平皱起眉头,露出苦笑,他向后倒去,双臂搁在扶手上,低头不语。夏伟德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很懒散的姿势。但他的表情告诉我他没有这个心情。
大家沉默着,在这样的场合,时间长得有点过头了。
石凡平抬起身子,脑袋往前倾。“我们用钱解决,你看怎么样?”
他早就想好了这一招,他只在观察什么时候用上它。他期待着我能够自己露出一丝这样的口风。
他看着我,那副眼睛看上去充满坚定,满怀希望,一副至诚。我知道他一定用钱解决过很多问题——像我一样,我也用钱解决过不少问题,一旦问题来临,窜到脑子里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用钱解决,多少?区别只在于多少而已——他肯定有过多次为这世界上还有钱这样一种东西而感到幸运。我也清楚目前摆在他眼前的事情他不能破釜沉舟,他要是把我弄上绝路,他自己也难免遭殃。但我不明白了他跟我老婆有什么不能用钱解决的问题。
他等着我的回答。
我笑了,从鼻子里发出“呵呵”声。
我说,“我奇怪了,你当时为什么不跟我老婆用钱解决。”
“过去的事我不想提了,说出来你也不会好受。”
“可我就是想知道。”
他探询似的盯着我,好像要确认我是不是真的能够承受得住。
“没有什么大的原因。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原因微不足道,很老套,我就是想跟她断了,她知道得太多,太了解我,我想让她调去别的地方,和她保持距离,她也知道我有别的女人,可她就是不愿意,不愿意离开,她开出的条件我接受不了,做不到,而我又没有别的办法。仔细想想,她其实拿到的蛮多了,你应该知道,不少,但她不满足,想要更多。这说起来也不算什么原因,很正常,但我不想继续下去,我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
他是要说,他想不到别的办法可以让她从眼前消失。
我不语,移开视线不去看他。我心里的酸楚、哀伤叫我痛不欲生,羞辱如空气般的包围了我,为刘婧琳,为我自己。
“好了,过去的事情你我都不要去提了。是我不好,是我引起的。我们看看现在的事情怎么办?”
他的措辞、口气,还有那副有事就办的脸相叫我厌恶无比,我真想冲上去把他的脸放在我的脚下一阵乱踢。
我脱口而出,“有什么办不办的,你这大傻B。”
他露出吃惊的神色,却很快闪出一丝勉强的笑容,随即低下头去,仿佛为我的怒气感到遗憾,为我竟会这样不冷静,不能就事论事而觉得不能理解。
“这样好吗?怎么办?由你定。”他说,抬起头,盯视我。他试图看出我的心理活动。我猜他现在最盼望的就是我能开口问他,多少?
我还真想问问他,多少?他能为这种事出到多少?但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我不去看他,目光落在自己的脚上,摆出一副你看着办的表情。
他熬不住了,终于开口。
“100万。”他说。
他的起点真不低。我不给反应。
过了几十秒,他又叫价。“200万。”
我无动于衷,仿佛没有听到。
“你给句话,行还是不行?”
我瞄他一眼,尽量露出不屑的神情。
“好吧。”他像是豁出去了,像是要给出最后一击。“400万,怎么样?”他的身体、脑袋往我这边伸过来,“我知道你是做生意的,这点钱也不是没见过。但你也见多识广,明白我出这个数的诚意。”
诚意,他竟会说出诚意这两个字。我想他就要说出行情这两个字了,很有可能这两个字已在他嘴边了,只因为他觉得这会刺激我的神经,就把它咽回去了。
他等着,时间足够长,他明白,考虑这个数字是需要时间的。
“如果你说不行,我也不会对你怎么样,这一点请你放心。”
“既然这样,你让我出去。”
他夸张地装出那种何必如此的表情,随后低下脑袋,做进一步的思考。
“钱不能解决问题吗?好好想想。人已经死了,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我的心情你也看到了,这并不是我愿意做的事情,我在尽量弥补,你想想,再多让几个人受苦遭难真的很有必要吗?我吃苦头,你也逃不掉,再说,这样真的就能一解你的心头之恨?好好想想。”
“我们有必要讨论这个吗。”我说。
他再次不语,拿起桌上的可乐喝了一口。“喝一点,消消气。”
我伸手拿过杯子,将杯中的可乐喝完。
他拿着杯子在手中转着,“这样吧,我再加一百万,五百万。”他拿着杯子的双手停住了,再次看着我。“说句实话,这是我能出到的最高数了,再多我无能为力,我的能力有限。”最后一句话他放低了声音,像是非常遗憾,像是为这感到抱歉不已。
我真想答应他。确实是笔大钱,是平时经常在我想象中出现的数字。可很奇怪,今天这个数字听来仿佛缺少某种诱惑力,难道是我怀疑这笔钱的真实性?可它比平常任何时候都要真实,就在我的面前,我相信他一定拿得出,只等我点头说是。我问自己,为什么这么大一笔钱我现在听来就如几个枯燥的数字?是仇恨压制了我的欲望?是我怀疑对方这个人?是我认为其中有诈?我真是不知道,我无法细想。我突然想到,我可以答应他,然后走出这间房。余下的事情我可以另作考虑。
“你有什么想法,说出来。你不要说现在答应我,回头跑到外面就来另一套。如果你不答应,我也不为难你,你就走,你想去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会碰你,一根汗毛也不会碰你。我听天由命,不管什么结局,我都接受,我倒霉也是应该的。”
后面几句话,他的声调高起来,很为自己感到悲怆激动的样子。
我低着头,不出声。
他轻轻的吁出一口气,“想不到你还是一个这样脾气的人,犟的不得了。”他把杯子往茶几上一放,身体重重的向后靠。“现在事情掌握在你手里,只等你一句话。”
我仍不去看他,动了动自己的身体。
他继续说,“想想吧,五百万。你可以选择这五百万,也可以选择走出去,让我受到惩罚。”
我几乎要答应他了,我真想现在就走出去。现在出去,我还赶得及回家吃饭。刚才看见还在阳台里的阳光现在已经移到阳台外面去了,这些变得越来越微弱无力的光线此时正在楼房之间穿过。
我还真想答应他。不是因为他,当然是因为钱。只要我答应他,这事就算了掉了。我就不用坐在这里,一门心思的想着如何逃出生天,惊慌不安的就怕他们卡住我的脖子,或者给我一刀;如此,我也再也用不着去为这事费神伤脑了,只要我一走出这间房间,我就可以将这一切当成过去,丢在脑后。
我这样想那样想,心里备受折磨,要说我没有放弃的念头是不真实的,各种欲念想法在那里挣扎格斗,难分难解,但总有一股什么强大的力量迫使我保持沉默。
“你好好想一想。我知道你的心情。但有些东西,人心里的东西,人的情绪,很多都是暂时的,很快就会过去,有时候回过头想想,都会对自己曾经有过的想法感觉感到奇怪吃惊。你说是吗。”
他停下来,仿佛等着我对他的结论做出附和。我一言不发,目光停留在他的肩胛处。
他继续说,“我让你到这儿来,不是要对你怎么样,不是要威胁你,只想要与你好好谈一谈。如果你现在心里有气,想要惩罚我,想要发泄,那你可以打我一顿。随便你打,狠揍我一顿,等你打到我觉得出气了,够了,我们再谈,也可以。”
我丝毫不怀疑他这些话的真实性。五百万,外加一顿狠揍,这在他都是可以接受的,暂时性的,很快就会过去。而我,还有刘婧琳,都永远的彻底的输在了他的手里。
我仍然沉默。
他不说了,一动不动的看着我,这样有一会,他往后一靠,陷入沙发中。他给自己点上烟,跷起二郎腿,好像他该说的都说了,下面该轮到我了。
他看上去颇有耐心,冷静精明,自信无比。但我能看出他的脸透着憔悴和疲倦,这是他长期的生活放纵和近期的焦虑所造成的,尽管他装出坦然听天由命的样子,但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流露出的紧张和无情,一旦有什么事发生,他都会一跃而起,做出叫人意料不到的事情。
窗外的阳光看不见了,但我能知道它还在屋外这儿看不到的什么地方留恋不去。我僵硬的坐在沙发的一角,表情麻木,看我这架势,他们说不定以为我这人脑子有问题,不是天生迟钝,就是受了刺激,被他们吓傻了。
突然,石凡平抬手看表。“我要到单位去一趟,你再好好考虑考虑,我晚上再过来。今天晚上我们必须要有一个结果。”
他站起来,垂眼看着我。我一时没有反应,仍呆坐着。夏伟德也站起来。我抬头扫视他们俩。
“你要把我关在这里?”我说。
“你等我回来,正好你也想想。”
我站起来。“你们这是绑架我。”
“这种时候,你扣这种字眼有意思吗。”
“跟你们说,到了晚上,会有人来找我的,到时候性质就不一样了。”
“你觉得现在的性质是什么?有什么区别吗?”石凡平带着讥讽的口吻。
“这事情不是我一个人知道。”我叫道。
他们俩迅速的对视一眼。
“你别急,我们还有时间,等我晚上回来,很快。”石凡平说。
夏伟德走到单人沙发后面拿出一捆绳子。
“对不起,要委屈你一下。”石凡平说。
“你们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