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危机:谁是杀人凶手(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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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凶手篇(13)

他继续说,“我这个人到现在还算幸运,一直以来,比较顺利,当然唠,不是跟人家比,我自己觉得还算过得去,到关键时刻,总有转机,很多时候,掉到坑里了,眼看要掉到坑里了,但总有无形的东西托住我,拉住我,有听不到的声音告诉我,叫我怎么去做。有段时间,单位里就有一个人老是压住我,跟我过不去,上面的一个人,不让我往上升,我当时已经是忍不了了,就想跟他大吵一场,几乎就要爆发,但就有一个声音跟我说,忍,忍着,等,等待。于是我什么声音也不发,忍住。果然,没过多久,这个人就不成问题了,不在我眼前了。”

“他怎么了?”我插道。

他好像没想到我会发问,呆了呆,说,“调走了,调到其他地方去了。”

“这样你就升上去了。”我说。

他哼哼一笑,既有得意又有证明了什么的意思。

我一时猜不透他说这番话的意思,又好像能体会到他现在挑这些话来说的目的,他不会是在试探我什么吧。

他问,“你有吗?有这种感觉吗?听到过这种无声的声音吗?”

我既疑惑又茫然地看着他,我说,“没,没有,我从来没有这种感觉。”

“那你应该好好感觉一下,静下心来。等一个人的时候,好好感觉一下,听一听。”

“那你现在呢?现在你感到什么无形的东西在拉你吗,听到什么无声的声音吗?”

他看着我,我能感觉到他在用尽力气看我,一方面他想看出点什么,另一方面他觉得应该这样一直看着我,好让我感到点什么。

我的眼神与他对视了片刻,仅是片刻。我移开目光,端起茶杯喝茶。

这时候,有一个声音告诉我,我该现在,就现在,当面把事情说出来,把我想说的,知道的,全部,一滴不漏的说出来,我可以告诉他,就是这样,你看着办,何去何从,你自己选择。

要不我隐晦一点,跟他说个故事,一个关于密谋杀人用车祸掩盖杀人的故事。或者像上次我跟我的警察朋友说的那样,一篇小说,我在写的一篇小说。

我可以如法炮制,说我正在写一篇小说,我现在对生意不感兴趣,就对写小说感兴趣。

你愿意听听我写的什么吗?告诉你吧,我觉得我编的还不错呢,是从生活中来的,有的还是我自己的亲身体验呢,是我生活的变形。我当然不会说这就是真实的事情,我可以说这是我从自己的生活中引发出来的,有一定的依据,但又不是全部照抄。

我可以用第三人称来向他说这个故事。这故事说的是一个失败的男人,四十多了,事业无成,经营了十几年的公司濒临倒闭,欠债累累。在生活中他也诸事不顺,这很自然,有听说过事业失败生活幸福的人吗。

很多年来,他一向与妻子相处平静,过于平静了,以至于在他们之间表现出一点点的不同于平常的举动乃至情绪的波动也会显得突兀、不自然。在他们之间最大的惊讶与感叹是发生在对天气的谈论上。有一天,终于有一天,平常那些无形的看不见的积累突然爆发了,生活转向了。不,不,干吗要提到夫妻之间的关系,毫无必要,什么事业啦、失败啦、平静的夫妻关系啦,根本就不用提到。这只是一个关于谋杀的故事,一个要让其领会其中含义的故事。

我在写一篇小说,一个关于用车祸假装谋杀的故事。这就够了。我这就可以停下来看着他了,也许他就不用我说下去了,要是他不动声色,等着要把我的故事听下去呢?

好吧,那我就说下去。

被杀的人是个女的,她与同事开车出去,他们两人是一对情人。这里我可以停下来插一句:看起来,这故事的灵感好像来自于你和刘婧琳的车祸,不要见怪,仅是借用一下。

接下去我该怎样编造这个故事呢?是把我跟警察朋友说过的再复述一遍?太明显了,简直就是当面指出他就是凶手,那又怎么样,难道我不敢吗?很有可能我把这事拖到现在,就是因为我胆小、怯懦,不敢挺身面对残酷凶险的一面,害怕接受随之而来的一连串从看不见到见得到的损失?——更多的人知道刘婧琳的死因和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他们的所作所为,以及必然的,对刘婧琳过去生活工作的梳理与审查,还有,也许这更为关键,那就是,金钱。

或许我该换一种方式来跟他讲这个故事,不是直接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主人公遭遇了什么,我又是从哪里着手,从何种角度切入。我可以让他来选择,我可以问他,看,就这样一个事情,一桩谋杀案。你说,该如何去写,从哪里着手,选取何种角度?又如何展开?

是写他们这一男一女的关系,写谋杀的原因、发展的过程,还是写这女人的丈夫,写这个人在得知妻子是被人谋害后的状态,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或者是对这一谋杀的追踪与揭露?

你说呢?该从怎样的一种角度去写,因为角度的不同,往往预示着一篇小说的成败。

如果我真的这样跟他说了,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是下跪求情求我放他一码还是拿起桌上的茶壶砸在我的头上让我一命呜呼?是装作疑惑不解问我是何意思要我解释一下还是发出冷笑为自己辩解说我想象力丰富?很有可能,他会大笑一阵,进而说我荒唐可笑,没事找事,有生意不做,有钱不挣,去写什么小说,在胡思乱想中折磨自己,把时间花在这种没有实际结果的苦恼之中,真是吃饱了撑的。

但反过来说,如果这真是一篇小说,他,石凡平,在小说里,作为一个小说里的人物,此时此刻,面对这样的场景,他会作何反应呢?就这样一个人物,什么样的反应才算得上可信可能呢?更为关键的是他的反应还要显示出小说中该有的紧张刺激,令人意想不到,具有可读性。

“你好像有心思?”

石凡平的问话将我拉回到现实。我看他一眼,也许我的眼神显出某种慌乱不安。他又说,“你在想什么?看起来好像你有什么事使你心神不安,碰到什么事了,说出来听听,也许我能帮帮你。”他微笑着,充满自信。

这时候,我意识到自己不会也不敢向他当面质问。

“没有,什么心思也没有。”我说。

“但你刚刚看起来像是有什么事情让你烦了,看起来像是有什么事情让你陷入苦恼,叫你不知道怎么办好了,甚至还有一点惊慌的样子。”

“是吗?”我咧嘴一笑,转开眼神,“可能这一年来我一直是这样的吧。”

他收起脸上的一丝笑意,默默地看了我一会,随即低下头喝茶。

又抽完一根烟,他说,“走吧?”

我推开桌前的茶杯,“行。”

他叫买单,问我,“你去哪?”

“回家。”

“我送你一段吧。我再去趟单位。”

我应该拒绝的,我也这么想来着,但我什么也没说,我是意识到什么还是什么也没意识到,或许是我根本什么都没去想,但是冥冥之中却有什么操纵着一切。

上了车,他说,“我下了高架放你下去。”

后来我们就什么也没说,一直沉默着。他动作沉着安静地开车,他开的很慢,一点也不着急,甚至有点的悠悠的样子。他与前面的车辆保持着相当的距离,看见红灯,他早早的就踩了刹车,缓慢平稳地停在线内。而我一直半侧着头,看着我这边车窗外那些沐浴在明亮阳光下无休无尽徐徐向后退去的人流树木和建筑。

上高架前,他打了一个电话,但好像没人接听,他又挂了。

上了高架,车并不多,但他仍没有开的更快,一些汽车从后面超越过来,呼啸着一闪而过。他接了个电话,嗯嗯着,什么也没说,就挂了。

“朋友帮我搞了些南汇水蜜桃来,我要去拿一下。”他说。

“那你就近找个地方放我下去吧。”

他没搭腔,眼睛看着前方。过一会他说,“你要吗?拿几箱去。”

我像是犹疑了一下,“不要了吧,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不远。”

“拎起来不方便。”

“我送你回去。”

“算了吧,什么地方都有买,差不了多少钱。”

他不说话了,像是默认。一会又说,“拿几箱去吧,帮我送两箱给刘婧琳的父母,谁送的,随你怎么说了。”

我没应声,也没做任何表情,也许我觉得无所谓,懒得反对。他也没再提这个问题。不一会,车就开上了另一条道。

车速仍然不疾不徐,我们上了中环,从高架上看出去的天空稍稍开阔起来,远方的天空呈现出浅蓝色,点缀着团团白云,远远近近的建筑物线条分明,却杂乱无序,以暗、灰色调为主,放眼望去,与其上的天空显出鲜明的对比。

我们下了中环,驶上了一条宽阔的马路,这里附近多是新建的小区,格式雷同的建筑物一排排的伸展开去,墙面干净整洁;低下,小区围墙内外的树树草草刚刚种下不久,看得出我们这个城市到处都能看到的强烈精心的人为心思。一些地方还没有完工,一些地方需要重新来过,泥土、碎石、建筑垃圾堆积路边。

车转进一处小区,小区的入口宽大,两旁的柱子粗糙结实,迎面一个巨大圆形的花坛,中间矗立着金属制的雕塑。

“这里的房子两年不到涨了一万多。”石凡平说了一句。

我哼了一声。

他把车停在一幢楼下,熄了火,说,“一起上去坐一会吧。我这朋友不错,认得一下。”

我说,“有几箱啊?”

“五六箱吧,你要几箱啊。”

我笑笑。

“正好帮我一起搬下来。”他说。

房间在八楼。门没锁,虚掩着。石凡平推门进去,向里“嗨”了一声。他再进去一步,转过身跟我说,“进来吧,没关系,这朋友跟我熟。”

我跨进一步,屋里开着空调,空气凉爽。我打量周围,没有看到人。在我面前的像是一个吃饭的地方,一张玻璃台面的餐桌落在中间,四周四把椅子,左手靠墙有柜子,粉色,上面有花瓶,茶具,水杯;地板是白色的。往前看,有两个入口,右边的没有门,像是客厅,我能看到落地窗。左边的,有门,开着,是个房间。在石凡平站着的后面是厨房。

他说,“进来吧。不要脱鞋了。烦。”

我进去,到客厅口,“人呢?”

“在房间里吧。”

我看到客厅颜色也是以粉色为主,间中杂有白色的线条。房间中央横着一张长沙发,落地窗前还有一张单人的,沙发是猩红色,样式像是北欧风格,简洁。长沙发后有扇门,关着,是另一间房。

石凡平关上门,走过来,进客厅,“坐一会。”他示意那张长沙发。

我过去,绕过茶几,站到沙发前。我看到在我前面,正前方,靠墙放着矮柜和液晶电视,往落地窗,还有一个装饰柜,里面摆满了像是女性收集的玩意儿。另一侧墙上挂着一幅挂历,图案是年画的娃娃。

石凡平又说,“坐,我去看看人到哪里去了。”

我坐下来,环视四周。在我前面,眼下,是一张茶几,也是猩红色,上面有托盘,茶壶,小杯,几个颜色形状各异的发卡,一些小药瓶,几张电视周报,几本书,几本杂志,我看到最上面是本教人如何化妆的女性杂志。在我右边的落地窗外是阳台,阳台里放着一把藤椅,一张小圆桌。左边,我左边什么都没有,空空的粉色墙壁,后面角落有盆植物,一人多高,粗粗的缠绕向上的枝干,宽阔的绿色枝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植物。

石凡平在另一间房里打电话,我听到他在问,什么时候回来?

我是感到一些异常,却也不算十分强烈,可能是这件房里的装饰摆设叫人有些安心吧,这一定是个居家过日子的地方。我想到我们,石凡平和我,一定还会有一些对话,试探性的,我以为他还不能确认那个人是谁。

石凡平回来,一手拿着两个杯子,一手拿着两罐可乐。“我这朋友下去买东西了,马上上来。”

“他门也不锁?”

“呵,这家伙,知道我要到了。”

他坐进单人沙发,打开可乐,倒满一个杯子,推给我,又打开一罐,倒满另一个杯子,送到自己的嘴边,大喝一口。

我也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冰凉。

他放下杯子,往后一靠,埋进沙发里。他的双眼盯着他的杯子。我瞥了他一眼,也往后靠。我们就这样坐着,不发一言,望着自己前面的空间。

我能听到什么声音,像是遥远处的汽车声,又像是手机要响起前的那种干扰声,一会这声音就消失了。

“你这朋友是女的?”我问。

他一笑,不作回答。

房间里又回到刚才的气氛,更安静,更怪异。我再次打量四周,把刚才看过的东西再看一遍。这里家具虽少,但每样都制作精良,颜色周正。液晶电视是夏普的,立柜式空调是大金的,窗帘有两层,一层浅色,一层深色。最后,我把目光落在石凡平身上,他没在看我,但我知道,他能从余光里瞄到我在看他。

沉默的时间过长,这肯定不正常,我是不是该开口说些什么,要不干脆提出走了,水蜜桃呢?我没看见哪里有水蜜桃。

我说,“来根香烟。”

他仍不看我,从口袋里拿出烟,抽出一支扔给我,然后自己叼上一支,点上,把打火机递给我。

我们抽着烟,烟雾在我们面前的空间里弥漫开来,升上去,我几乎能听到它们的声音了。

“桃子呢?要不我们先搬下去。”

我侧过头看他,他像是被人突然叫醒似的,好像无法理解我们两个人为什么会坐在这里。

半天,很明显,他不得不将这些话挤出来。“没有桃子,没有什么水蜜桃。”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我们就这样互相看着,我等着他再说下去,他呢,我估计他希望我来点反应,好叫他能把要说的话说出来。

我没反应,就这样看着他。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他停顿一下,“是不是有什么事要问我?”

我没反应,身体不动,眼光落在他脸上。

他重重的叹口气,不是悲叹,不是不理解,是下了决心,是表示,好吧,那就这样吧。他咬咬牙,双腭紧绷,他捏紧拳头,举起来,又落在沙发扶手上。

“事情总要解决的,发生的事情总要解决的,就看我们怎么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