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陪你。”他将酒瓶拿过去,“36度,这瓶我们两个人。”他拧开酒瓶,过来先将我的杯子倒满。
“我老规矩,黄酒。”我岳父说,“你们小孩呢,弄点饮料吧。”
大家都坐好了,气氛明显的不同以往。显然都在等待某种信号。
我岳父举了一下杯子,“我先说几句啊。”他的声音沉重悲怆,每个人都不由自主的垂下眼睛。
“婧琳今年不在了,离开了我们,很突然,我们大家都不能接受,这是第一个没有她的春节,我们先为她,希望她走好。”他顿住,眼光停在半空,“婧琳啊,我们会想你的。”他将杯子举高,然后送到嘴边喝了一口。
大家也都拿起杯子,送到嘴边。我将自己的一小杯白酒一干而尽,坐我身边的刘明业也喝光了他杯中的酒,我拿起酒瓶给他倒满,又倒满自己的。
我岳父继续说,“我记得很清楚,去年过年,她还烧了两个菜,一只炒素,一只糖醋大虾,她去杭州前二天打电话给我,这是我们最后一次通电话,她问我要带点什么吗。想不到,人生真是没办法说啊。”他举杯喝酒。
我岳母哽咽起来,她抽着鼻子说,“大家吃菜,你们两个孩子,自己来啊。”她站起身来,把菜往孩子们的碗里夹。
大家都动作起来,气氛发生了略微的变化,仿佛是经历了一场灾难,劫后余生的人又重新聚在了一起,伤痛之余,我们庆幸还有依然如故的家园。
“好几次,婧琳讲要到店里买点半成品来做,一直也没去做。”我岳母说,“她如果今天在,肯定开心,也会从里面学几个菜做。”
“好几年不是都到外面去吃吗,婧琳也是图新鲜,叫她做一两个玩玩可以,正式弄一桌,肯定要叫。”我大舅子说。
气氛终于稍稍缓和一点,大家加快了喝酒吃菜的频率。
整个吃饭期间,基本上是我岳父岳母说话,其他人不是回答问题就是应声附合,话题差不多也都是围绕着我妻子的过去以及她如果在的话会怎样怎样。孩子们闷声不语,我岳母几次将我儿子的未来与我妻子的生前愿望联系起来,致使刘思奇两次流泪,与此相伴,他表姐也是满眼泪水。
我觉得自己话说得太少,但也确实想不出有什么话好说,更没有胃口吃菜,只不停地喝酒,不时地向刘明业举杯。他毫不推辞的与我对饮,流露出醉了也许会好受些的那种态度。其他人也没有一个说几句少喝点那样的话。就这样,半个多小时,我们开了第二瓶,我想喝晕了算数,昏沉沉的就听不到别人的谈话了。我自己倒真想趁着酒劲,可以多说一点,也好借机发泄一下。从婧琳死后,我还没有大哭过一场,也没有痛痛快快的向谁诉说过什么。但我自己知道,我越喝只会越加沉默,我这人就是这样,酒精只会让我远离现实,越来越深的坠进自己莫测迷离的幻觉之中。
终于,我支撑不住了,天旋地转,刘明业举起还剩小半瓶的酒瓶,“喝完它吧?”
我没有表示,怔怔的看着自己的酒杯,我已无法下咽,那些透明的液体流进我喉咙的时候就像火焰在燃烧。我听见我岳母说,“给他弄杯浓茶,喝醉了也好,心里舒服点。”
我仰起头,把杯子送到嘴边,我想一口饮尽,却不料那些酒顺着我的嘴角流到我的脖子里。我觉得我完全能够将那些酒送到我的嘴里的,也许是我不想喝了,也许是我太想喝,用力过猛。
刘明业架起我,把我扶到另一间房,他将我放到在床上。我对他说,“想不到,你厉害,什么事也没有。”
他帮我脱掉鞋子,他老婆端来茶,我支起身子,喝下一大口,温润香甜的茶水进入我的嘴里,流下去,我好似看到一盆凉水浇到火红的岩浆上,我甚至听到了嗞嗞响的声音。
天花板在转,床腾空而起,而我犹如在浩渺的宇宙里漂浮,又仿佛被吸进黑洞,这一切都以一种缓慢的速度在进行,我感觉到自己已经没有重量,像是身体,又像是灵魂,我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但也毫无疑问的在向着遥不可及的时空滑去。我想到我妻子刘婧琳肯定也是如此去向某一个地方的,我几乎看见她了,不,不是看见,是与她在一起,看不见却在一起,超越了万有引力,超越了形体,超越了时空,这感觉如此真切,如同我能够感觉到干燥的嗓子、恶心滞涨的胃部一样真实。我体会到自己变成了两个人,一个正躺在床上被酒精烧灼浑身麻痹酸痛,另一个抛却了重负,带着忧伤,充满了希望。我飘荡,我旋转,一些记忆如岩石般向我撞来,一些幻影像迷人的星星对我闪耀。我就像一个孤单而又混乱的旅行者,在时而闪光时而黑暗的幻觉中沉浮,最终沉沉睡去。
我醒来时,头痛欲裂,口干舌燥,但这也没阻止我忘却自己身在何处,那怕是瞬间也没有。
我睁开眼睛,一片黑暗。难道我已经睡到天黑了。我转过头发现窗帘拉上了,没有其他人。我想会是几点了?我想是起身走出去呢,还是发出点声音,让人听到走进来。或者我就这样躺着,一直到他们来叫我。我宁愿选择等待。但我口渴难忍,不得已支起身体看那个茶杯是否还在,朦胧中那杯茶还在床边的矮柜上放着,我伸手过去一口喝干,随后又躺下。
我闭上眼,疼痛在脑袋瓜里阵阵发作,犹如刀片在太阳穴里划过,好似尖针在脑神经里穿刺。但我仍不由得在想,突然的想象,如果我走出去,外面空无一人,客厅里,厨房里,卫生间,卧室,什么人也没有,一片静寂。不是那种他们出去了,一会就回来那种,是什么人也没有,不在了,不知去向何处,没有任何信息表示他们会回来,何时回来,肯定是近期不会回来,在我想象中的一长段时间里不会出现。我一间房一间房的察看,一切迹象都暗示他们都突然消失了,我打电话给他们,没人接,没有这个号码。天气是阴天,但并不灰暗,和今天的差不多,那种比较明亮的阴天。从窗外望出去,一切如故,街道上也有人行走。我出去,想看看究竟外面是否也是这样像屋里这般异样。大街上人不多,平静,但能感到某种沉闷,某种肃杀的气氛。能够看见的人都是陌生人,都是从来未曾见过的人,他们对我视而不见,好像我并不存在。我打电话给我父母,没有接听,给我的朋友同学,曾经的同事,也都已不复存在。我到商店里、饭馆里,各种以前常去的地方,全是陌生的面孔,曾经见过的脸都不见了,代之的统统是陌生的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他们全都对我视而不见,仿佛我并没有在他们身旁走过,没有面对他们,即使我几乎要撞上他们,他们也是一副漠然懒得搭理的样子。总之,突然,在我现在生活的这个世界上,马路建筑树木都是以前,没变,而人却一个也不认识,没有一个人是在我以前的生活中出现过,那怕是说过一句话,瞄过一眼的人,那些曾经与我发生过关系的人——亲友、熟人、面熟陌生的、偶尔见过一两次的、每一个人,在我过去的生活中和我发生过一丝丝这样或者那样联系的人,都突然、在我一觉醒来后消失了,我就这样必须在一个全部陌生的未曾见过未曾说过话的人中生活下去。
我穿着冬天的衣服,盖着被子,闭着眼,躺在暗黑的房间里,想象着这样一种场景,这样一种我要走出去面对的世界。我问自己,我会怎样的心情、怎样的表情、怎样的行为?果真如此的话,第一步,我该去如何做呢?接下去又会发生怎样的事情呢?生活会怎样演变呢?由此,我想到那些在自己生活中突然逃离的人,在一些新闻报道中,一些书中,我看到过,有这样一种人,某一天,突然从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生活中遁迹了,抛下几十年积聚下来的一切,跑到一个全新的地方,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没有一个人认识的地方,与旧有的一切切断全部联系,然后接着活下去。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又是什么促使他这样去做?
我的胡思乱想被开门声打断,从进来的方式中,从脚步中我听出是我岳母。我转动身子,伸出手臂,睁开眼睛。门外的光线透进来,可以看出,我睡的时间并不是很长。
“醒啦。”我岳母说。“感觉好点吗?”
“嗯,几点了?”
“四点半。”
她过去将窗帘拉开,我掀开被子,坐到床沿。
她走过来,“喝点水。”看到杯子空了,她拿起来给我去倒水。
我麻木的坐着,听不到外面其他人的声音。岳母端来茶杯,另一手端着一盘切成片的梨。我问,“他们人呢?”
“你爸在睡觉,他们几个出去转了。”他把杯子递给我,把梨放到矮柜上。
我接过杯子,喝一口。拿起那盘梨,站起身,将手里的东西放到茶几上,坐进沙发。
她在我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我看出她想和我谈些什么。我拿起梨来吃,等待着。
“婧琳不在了,你以后仍要常来。尤其思奇,我们想让他每礼拜都来。”
“好的,每个周末吧,礼拜六或者礼拜天,我有空就陪他过来。”
“你一起过来,他妈妈没了,大家要关心他,多和他在一起。还有他的读书,以前他妈妈管,现在这事情你就要担当起来了。”
我没说话,梨子的汁液滋润着我的口腔和喉咙。
她返身从身后的柜子抽屉里拿出一叠钱,“这是两万块钱,你拿去。”
“不要,我现在不缺钱。”我从来没有跟我的岳父母有过这样直接的金钱往来,我想这方面我妻子一定有丰富的经验。
“拿着,小孩就要考高中了,你生意又不好。”她拿张旧报纸把钱包起来,塞到我手里。
我没有再推回去,握了一会,将其放在身边的沙发上。
“放好了,别掉了。”
我拿起来,放进上衣口袋里。
“婧琳几个月前跟我说过,说你生意不是太好,这段时间一直在亏钱。生意不好就别做了,想想其它办法。不管怎样,思奇的读书要保证,如果有什么困难,就说。”
我仍没有说话,但表情是一副听进去的样子。我暗想这样的话应该是我说出来才对。我想过,要找个机会向他们说一番这样的话,在他们这个年纪,女儿突然离去,悲痛莫过于我。你们年纪大了,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忙的,打电话给我。今天其实是说这些话的最好时机。等会,晚饭后,我得向他们两老说出这个意思。
“还有一件事,那个官司,如果能赢,不管多少钱,都给你。加上赔偿的,到小孩大学毕业应该够了。”
我懂得她的意思,我说,“如果能赢,这些钱都留给他,有多,帮他存着,大了给他。”
我们沉默了片刻,接着,她提起石凡平。
“石凡平,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
“你们没见过?听婧琳提起过他吗?”
“没见过,提起过,是她的上司。”
“他们一起出去你知道吗?”
我顿了一下,回答,“不知道。”
我岳母不出声了,像是沉思的样子。
我问,“官司打了吗?”
“在叫律师写起诉书。”
“准备要他赔偿多少?”
“我说五六十万,明业要一百万,说多写点。”
我们又陷入沉默。
突然,我说,“我想去找他的,找那个人。”
“找他干什么?”
我没答话,我既不是去要钱,也不是去质问,但我不想将我去找他的真实原因说出来。我本来都没想过要把找他的事告诉别人。
“你不会是要去跟他算账吧。”
我看看她,苦笑一下。“算什么帐,我只想有点问题问问他。还有看他会不会主动拿钱出来。所以和他打官司的事情,等我找他以后再定,好吗。”
我岳母露出担忧的神色,“要不,我们,让明业去找他,看看他什么态度。”
“不,还是我去吧。”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放心,不会有什么事,只是找他谈谈。”
“让明业陪你一起去,有些话好说点。”
“还是我自己去吧,主要不是钱的问题,我想问问车祸时婧琳的情况。”
她不再说下去。看得出在想什么。我们就这样面对面坐着,互不说话,眼睛看着别处。
“以前你知道他们的关系吗?”她突然开口问。
我摇头。我以为她不会直接提起这种事情。
“你心里怎么想?要去找姓石的算账?”
“算账,算得过来吗。我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那你恨婧琳吗,感到不平衡?”
我扭头看着窗外,一会又转回来。我恨她吗?我想,其实我恨的是她的死,是她留给我的未来。我说,“人都死了,恨还有什么意义,这事情我没怎么去想,没什么好想的,跟婧琳的死比起来,微不足道。”
真的,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在我心里几乎未起波澜,如果一定要说有,也只是小小的涟漪。
我岳母若有所思的看我,似乎被我的说法感动,流露出要为她女儿向我道歉的表情。“我和她爸为你难过,这种事情,在这种情况下晓得,你的心情可想而知。”她停了一会,叹口气,“刘婧琳也是。”
我不想说什么,更不想让他们知晓我的心情。
“你说得也对,”她继续说,“人已经死了,再计较也没什么意义。凭这一点,你就原谅她吧。”
我咧嘴,做出无奈的笑容,又用颇有怨气的口吻说,“我还能怎么办,已经这样了。”
她笑了,这是我这近二个月来第一次看见她笑,一种释怀的又像是不再想去深入了解的笑容。
她站起来,“他们应该回来了吧,你想早点吃饭还是晚点?”
“晚点吧,胃里还难受。”
她走到门口,又转回身,问,“你们的关系怎么样,你和婧琳,这几年?”
“没什么呀,没有什么不开心的。”
“正常?”
“很正常。”
“你们现在这些人啊,男男女女的关系,不像我们以前。”
她走出去了,到客厅的阳台里去看出去转圈子的人是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