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危机:谁是杀人凶手(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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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危机篇(8)

我坐在那里没有动弹,感觉周身乏力,心里也倦怠无比,就像长途跋涉的人知道前面仍然有无尽的险途坎坷不得已停下来休息片刻一样。酒精的余威仍在折磨着我的大脑和内脏,没有办法消除这种不适,我只有不停地喝水,等着这种感觉慢慢地消失。

5

石凡平竟然不请自来,打电话给我,说他想跟我见一面,有些话要和我当面说。

我想找他的事一直在想,从过年和我岳母提起到现在已经过去两星期了,我却迟迟没有拿起电话拨他的号。我肯定会去找他的,但没想到,他来找我了。

他的声音犹疑,很不确定,好像在用一根探针寻找什么,戳戳停停的。在他说出他的名字之后,我没说话,什么声音也没有,我一时无法确定用什么样的方式回答他,是表示知道呢还是装出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他也在电话那头停顿了片刻,也许是在等我做出某种回应,要不然就是我的沉默稳定了他的情绪,令他不用再看对方的反应,他变得吐字清晰,语气带着刻意准备好的温和。

“我就不再介绍我是谁了,一直想给你打这个电话,很抱歉过了这么长时间。我觉得我们应该见一面,需要谈谈,我相信,你也有很多事情想知道。”

他说得没错,但此时我首先想到的却是他会不会给我钱,多少钱?“好的,可以。”我说,“我本来就想打电话找你。”后面那句话一出口,我就觉得多余,既然他来找我了,我就没必要让他知道我是不是想找他。

这时候临近中午,外面正下着密集如丝般的小雨。我们定好下午三点钟,在离我家较近的一家咖啡馆里。

雨还在下,我没打伞,步行过去,准时到达。看上去并不大的雨水淋湿了我的头发,脸上也满是凉丝丝的水珠。我先进了洗手间,擦干了脸颊和头发,再整理一番,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找出有什么令自己不满意的地方。他看到过我吗?或许他在照片上见过我,偶尔看见的,还是刘靖琳特意拿给他看的?

我走进光线柔和、客人稀少的店堂,一排排火车厢式的座椅,宽大隐秘,除了较近的几排,并不能看到哪些地方有人占据。

我拿出电话拨他的号,他接了,我说我到了,他说他也到了,已在里面等我。我说,你在哪里?我在门口。

有一个人从一丛丛的椅背里升起来,一手拿手机贴着耳朵,另一手举起来。

“看见我吗?”他在电话里说。

我摁掉手机,走过去。

第一眼看见他,我想到的是什么,很奇怪,我想到,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就是我妻子,刘婧琳,如果是在任何其它的场合看见他,也就是说如果我妻子第一眼看见他,绝不会喜欢上他,不会也不可能与他发生任何纠葛,他并不是那种一上来可以给人深刻印象可以吸引女人的人,也不是刘婧琳一眼就能看得上的男人。一定是时间,是因为某种需要继续下去的原因,更有可能因为他是上司,使得他们的关系得以深入。

他年龄比我大,但过不了五十。我并没有想象过他长得如何,却也不在我的意想范围。他比我高,比我胖,肚子比我大。他戴眼睛,双颊下颌的线条圆润——也许是太胖造成的,嘴角略有耷拉,眼睛并不小,无光泽,说的是他的眼神,像是软弱无力,像是没有到达它本应该到达的地方就收回去了。

“我叫石凡平。”他在没有坐下来前说。

我没有相应说几句有关自己的话,我下意识的觉得他了解我肯定要比我了解他多得多,大多数的此类三角关系不就是这样的吗。

他还没有点东西,问我要什么,我说咖啡吧,他也要了咖啡。他拿起原先放在桌上的烟,向我示意,我摇头,说我不抽烟。于是他给自己点上。有几十秒钟我们没有说话,也不正视,只在打量周围环境的时候互相瞥一眼。

在他打电话给我之前以及之后,关于我们见面的场景有过几个词汇闪过我的脑际,打架、谩骂、敲诈,但从来没有想象过详细的对话和情节,现在似乎就碰上了这样的问题,我不知道如何开口,是他找的我,该他先说点什么,我不必着急。

“过来不远吧?”这是问题,但口气中明摆着知道路程。

“不远,十几分钟。”

“生意怎么样?”

“不行,一塌糊涂。”像是有什么人之前向他介绍过我的背景,要么就是我们本就认识,感觉上他与我已经又一定程度的接近。是的,可以这么说,我老婆,一条单向的通道。

“现在什么都不好做,大家都一样。”

我没接话,也不想一上来就是问题。我看出来,他不愿意开门见山,他要过渡,要把我们的距离拉得更近,要打消我的防范、我的仇视——他一定是这样认为的。

“这种形势下,还是等等最好,熬住,熬得下去就已经算好的了。”

我看他,不得已摆出赞同的表情。

“也可以试试看做点别的,想过吗?做点别的,如果有兴趣,我可以帮你问问,找几个朋友,看看有什么好做的。”

“现在没心思做生意。”

这话肯定对他有所打击,但他露出理解的表情。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咖啡上来了。他加糖,放牛奶,用小勺搅匀。我摸了一会杯子上细巧的把手,便直接拿起来喝了,其实平时我也一向要加糖加奶的。

他没有喝,把咖啡推到边上,双肘撑住桌面,手指交叉。“其实我早就想找你了,事情一出我就想找你,当时我想我们肯定要见面的,但没想到却一直没见到,主要是这事情解决得比较顺利,对方并没有出什么花样。”他停顿一会,“追悼会我本来想来,但又觉得这场合我出现对你对刘静琳的父母情绪上有影响,就没来。”

他把咖啡移到自己面前,又用小勺搅动,用食指拇指捏住把手,端起来喝了一口。他放下杯子,继续说,“不管怎样,我觉得我还是应该和你见见,一来表示我的歉意和痛心,我想刘婧琳可能也和你提起过,我们相处得不错,工作上配合也蛮默契。她可以说是我手下最得心应手的。还有,最重要的,我应该有所表示。虽然我也赔偿了点,但那是另一回事。抛开车祸不说,这事情……”他停住,沉吟片刻。“好了,不多说了,我想你也知道我的意思。”

旋即,他伸手到上衣胸内口袋里掏出皮夹,拿出一张信用卡。“我单位里的人好像也跟你们说过,我会拿点钱出来作为补偿。”

他把信用卡放到桌面上,用手指推过来,这使我想起电影里出现过的无数这一类镜头。

“里面有二十万,你的名字,密码是123456。”

我没动,仍旧先前的姿势,一手弯曲,手臂放在桌上,一手在咖啡杯边缘绕圈。我眼神也没转开,不去看那张推过来的信用卡,也不去看他,我看着他桌前的那杯咖啡。我的内心很平静,一切我都没想到,但又似乎在预料之中,我暗暗对自己说,我是否该开口说些什么,但我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可说的,即使有什么话要说,也说不出口。

他也在想什么,一副沉思的姿势。

然后他又说,“我本来想也去看看刘婧琳的父母,但听说他们对我很有意见,还是你帮我转达一下我的歉意,把这钱的事也跟他们说一下,有一部分是给他们的,就算你帮我转交一下。”

我总算有话跟他说了。“他们正准备跟你打官司,律师也找好了。”

“是吗,告我什么呢?是要我赔钱吧,要我赔多少?”

“五十万,最少。”

他露出一丝浅笑,看的出来,他并没有被那些钱数所惊倒。“你也是这样想的?”

“你问我,你觉得有意义吗。其实你应该问自己,这桩事情,你到底应该承担多少?”

我去看他,他也在看我,我没避开我的眼神,我身体紧张起来,内心有一点小小的冲动,我想做点什么,或者是说点什么,给他一点伤害,他早就在暗地里伤害到我了,我还有什么好在乎的呢。

他底下头,去看他的咖啡,再端起来喝。然后说,“我心里很内疚,一直在自责。你们也知道,现在这些都是我主动的。事实上,就事论事来说,这桩事情我可以到此为止了。从这里,你们就可以看出我的诚心,我并没有要逃避,要想弄得这事已经跟我没有任何关系的样子。”

他再次看我,在等我的回应,我转开目光,不想说什么。

“你说呢,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仍旧沉默,但我心里在翻腾,我想说几句似是而非点到为止的话,让他意识到某种处境,我又不想提他们的关系,我宁愿装作不知道,不想让他知道我一清二楚,最起码也要让他以为我将信将疑。

他又开口了,“我以为我们的心情是一样的,你们是她的亲人,我知道,这一点不能相提并论,但这事情,同样对我是一种打击,我以为,出了这种事情,我们可以互相了解,可以更近一点,还有可能成为朋友。”

朋友!我几乎要叫出声来,或者大笑不止。但我克制住自己,我知道,如果我开口,我笑,我一定会问,你跟我老婆是怎么回事?你******睡了她,然后让她死在了公路上,再然后我和你成为了朋友,这是什么?连电视剧都编不出这种桥段,哎,算了,我实在不想在我老婆死后跟他这种人纠缠不清,没有一点点的欲望。

我仍以无声相对。

他不得不再次开口,很显然他也有所准备。“好吧,这张卡你先收起来。我回去再考虑考虑,你也回去跟刘靖琳的父母说说,把我的意思转达给他们,我是诚心诚意的,如果可能多拿点钱无所谓,你也要理解,不是一万二万,十万二十万的,不是小数字,家里这一关也是要过的——大家都不容易。”

他伸手把卡又往我这里推一点。

我是收还是不收?收了,我就是默认此事已经以某种方式了结,不收,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很想把钱拿下再说,但我克制住做生意养成的习惯——有钱就收——把信用卡推回去。

“这钱我不能收,我要回去和刘靖琳的父母商量,看他们什么意思,还有,正像你自己说的,你也应该回去好好考虑考虑,我估计他们那边这点钱是过不了关的。”

显然他没有想到我会有这一招,很有可能他原以为我会有所感激,最次也得默默把钱收下,庆幸得到一笔原本仅是奢望的钱财。他把目光从我移过去的手上转到我脸上,“是不是少了?这里的先收下,我说了,我再想办法,如果我拿得出来,我会毫不犹豫的拿出来。”

我缩回手,“你的意思我懂了,钱不是最主要的,钱只是解决问题的手段,关键要双方认可平衡。”

这番话从我嘴里出来,连我自己都吃惊。迄今为止我就没细想过他的钱、多少、多少合适?就连他该不该给我都心存疑虑。但此时我却冷静地说出了这一番话。

看来他接受了我的话,他把卡拿在手里,转过来转过去,沉吟着。我告诫自己,少说话,越少越好。端起杯子喝咖啡。

“好吧,我明白了。”他说,“我会尽快解决的。我的意思这事用不着扯到官司上去,没必要。如果不是意外,我想我们本来还有可能成为不错的朋友。现在事情已经出了,我希望你们不要把我当仇人,只是意外,我也一样难过,我同样希望我们能够友好相处,最起码,能够得到你们的谅解。”

看来我不得不说几句,缓解他的不安心理。但就我来说要应对这样的话,确实难度不小,沉默是最好的办法。

他看着我似乎在等待一道敕令。

我开口道,“我今天来主要不是为了这事,不是为了钱,我也知道这事不是你造成的。我在电话里跟你说过,我原来也想找你。我想问问你车祸后我老婆的情况,听医生说,她当时有几十分钟还活着,人还清醒,这时候,就你在旁边,我想问问,她当时,在那几十分钟里,她说过什么话吗?有什么表示?”

听完我的问题,他低下头,又去搅动他的咖啡。流露出回想却又不忍述说的神情。

他终于开口了,“事情一发生,我冲出车外,看到她夹在车子当中,把她抱出来以后,她已经全身软瘫,叫她也没回答,我当时就慌了,冲上去就找司机,揪住他不放。后来想起叫救护车,打好电话,再去看刘靖琳,她眼睛闭着,后来她眼睛睁开来过,但大多数时间是闭着的。她脑子可能是清醒的,但她已讲不出话了,没力气了,没力气讲话了。我一直在叫她,说救护车马上就来了,马上就来了,我跟她说的时候,有几次,她用眼睛看我,她听到我的话了,就是讲不出一句来。”

他的叙说让我想象到当时的情景,想象我妻子苍白痛苦的面容,那天几小时后我看见的她死去的脸此时又浮现出来,我内心一阵酸楚。这家伙的叙说虽说颇带感情色彩,但却令我觉得他在将我妻子死去时的场景拉得越来越远,而在那幅场景里,他却在刘婧琳的身边抱扶住她。

就是说我妻子死去时什么话也没说,什么人也没提到,是因为强烈的撞击使她无法开口还是因为突然降临的致命伤害使得她感到窒息般的恐惧?这生命的最后几十分钟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她想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我真想当时就在她的身边,与她一起承受这样的折磨煎熬,无论她之前做了什么,在别人那里得到了怎样的快乐,我都希望在她最后的时刻能在她的身旁。虽说这困扰我的疑问今天得到了解答,但我不能确定是真是假,刘靖琳的面容表情——最后几十分钟她对生命的留恋、对死亡的恐惧、对家人的渴望——仍不断在我的想象中涌现,我真想开口请他向我描述一番我妻子那时候的眼神表情,算了,放弃吧,还是停止这一类的追问,他会怎样理解我妻子最后的神情眼光,又能用怎样的词汇向我叙述。

我一口将咖啡饮尽,“我就这个问题,就想问你这个问题。”

“其实我应该早就主动来告诉你当时的情况,是我不好。”

好吧,他要说的说了,我要问的问了,就此告辞。我相信再坐下去就会是难堪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