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1日,距离父亲去世已经过去了整整六年时间。印象中的父亲是很安静的性格,做着文学类杂志编辑的工作。但不知为什么,在与父亲相处的时间里,我总会觉得有一种莫名的疏离感,那种感觉很微妙且难以捕捉,对于我来说父亲一直都是陌生的。这种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只是隐隐约约记得似乎是从幼年时那次搬家之后才开始的。那次搬家的时候,我还只有两岁,对于生命最初几年的记忆只是剩下一些很零散的片断,这其中就包括那次搬家。
记得那时,父亲在房间里收拾东西,母亲抱着我站在门外,秋天的阳光照在脸上,很温暖,可母亲却一直在流泪。父亲从房间里出来,把东西一箱一箱地搬上车子,然后就载我们离开了。一路上,父母都沉默着,彼此不说一句话,只有阳光时不时泻下来透过玻璃照亮每个人的脸,不知为什么,那个时候父亲的脸变得很模糊,怎么都看不清楚。后来,车子载着我们到了新家,我被安置在屋里,看着父母上下忙碌着,心里忽然变得很空很空,好像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每当拾起这些碎片式的记忆,我心中都莫名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错位了,它们原本的位置不是这样的,可是这种感觉又是那么难以捕捉。也就是从那次搬家之后,我觉得父亲是那么陌生,并且时常觉得很孤独。
六年前,我十二岁。那年夏天父亲开始变得很反常,原本安静的他变得躁动起来,经常外出而且很晚才回来,可奇怪的是母亲目睹着一切却并没有生气。年少敏感的我也曾为此质问过父亲,然而父亲总是平静地说那都是工作上的事情,母亲也劝我要多体谅父亲,不要再追究下去了。我觉得他们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可是始终找不到证据。就在那年初秋,我开学的第一天,被告知父亲意外去世了。我记得班主任叫我出去时眼神充满怜悯和惋惜,然后我得知了那个可怕的消息。不过悲伤只是暂时的,一个月后我的生活便又恢复了平静,只是辛苦了母亲,她接下了更多的插画工作,努力让生活维持着父亲还在时的水平。那段时间里我变得很忧郁,而且觉得更加孤独了,时间也变得很慢,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长了一般令人绝望。
然而真正让我我无法释怀的事情是,父亲死于登山意外。在我的印象中,父亲绝没有热衷的运动项目,那样沉静的性格也无论如何与登山扯不上关系,为什么他偏偏是死于登山意外呢?在我得知父亲死讯之前,他一夜未归,我和母亲都很焦急,他的电话打不通,情急之下母亲报了警。第二天,父亲的尸体在城市北端的山中被发现,警方判断是登山时不慎滑落致死,发现者是山上的果农,因为尸体就落在距离果园不远的林间。父亲为什么会独自去山里呢,难道之前的晚归也是因为去登山吗?实在是太蹊跷了,可母亲对此只是回避,每当我问起父亲登山的原因,她都立刻岔开话题。后来,我不得不放弃,或许我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至少这样会活得轻松一些,因为万一那是一个难以承受的事实,我必然会彻底崩溃。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六年,那些无法释怀的事情也逐渐被时间冲淡,我一度认为,我大概永远也无法知道那其中的原委了。可是,神是不安分的,总是在你打算放弃的时候给你一些诱人的启示,神折磨你、玩弄你、看着你被耍得团团转,神以此为乐。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那块漆黑又奇异的东西,母亲把它交给了我,说那是父亲的遗物,是非常珍贵的东西,一定要珍惜。看着躺在掌心的东西,那是一块黑色的小石头,呈不规则的扁圆形,表面虽然漆黑但那黑色仿佛是透明的,是一种奇异的流光溢彩的透明的黑色,在稍微薄一点的尖端穿有一个小孔,应该是当做项链坠来使用的。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父亲有过这样的物品,这块石头似乎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充满了神秘。我问母亲这是什么石头,母亲只是说不清楚,是父亲家代代相传的宝石,就算不是名贵的宝石也是无比珍贵的东西。我承诺会好好保存着它,然后将一条细金属项链穿过石头上的小孔,把石头挂在胸前,这样就可以了吧。虽然不知道这块石头隐藏着什么秘密,但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告诉我它似乎和父亲的死有关。
明天就是萤场联合大学新生报到的日子,天气却变得异常阴沉,黑压压的云不停地翻滚涌动,像是沸腾的开水,似乎随时都会下雨的样子。我一边收拾着入学需要的材料和生活用品,一边听着电视上肥皂剧里的女主角歇斯底里地呐喊。书桌上还堆积着高考前用过的复习资料,每一本的封面上都工整地写着我的名字,初昕。终于在临近午夜的时候,暴雨倾盆而下,狂风开始放肆地咆哮,我摩挲着挂在脖子上的那块黑色石头,心里异常平静,我嗅到雨水混合着植物的气息,或许暴风雨之中总会发生一些荒诞的事情。
萤场联合大学座落在萤场市北端山下的一片旷野上,一条名为雾川的河流流经校园北侧。学校成立于上世纪四十年代末,由萤场大学、雾川艺术学院和雾川医学院合并组成,校园外观及内部几栋主楼皆模仿古希腊的建筑风格,校园内大面积种植着月桂与紫杉。我去过几次萤场联大,第一次是小学时父亲带我去的,他说是要去找老朋友叙旧,我便独自在校园里游荡。第二次是父亲去世之后,我翘了课跑去那里,在门口静坐了一下午。第三次去,是三年以前高中开学的第一天,放学后天空开始飘雨,我迟迟不想回家,于是冒着雨再次骑单车去了那里,那时候月桂树正次第开花,傍晚雨水和月桂花的气息弥漫在整个校园,我在月桂树边思考了很长时间,也正是那个时候我决定报考萤场联大,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待在那里感到特别安心。
一切准备妥当,我简单洗漱后躺了下来,外面的雨下得异常疯狂。萤场联大就在那片时间旷野上,不知为什么总有一种亲切的感觉。说不上是为什么,那种幼年时持续的错位感又一次袭来,为什么会如此不真实?舒缓的小提琴曲传入耳畔,是我的手机铃声,我挣扎着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是罗织雨这家伙打来的。
“喂?”
“你能想象吗小昕昕!我们在同一间寝室唉!”
“败给你了。”
“可多亏了我爹娘哦,我们本来不在一起的哟。”
“知道啊,土豪。”
“好啦Bye-bye!明天见啊我的阿昕!”
“真受不了,Bye了。”
挂断电话我再次躺下,调整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原本稍微聚集的睡意全被这通电话打散了。罗织雨那家伙,可以算是我的唯一的朋友,从高中开学的第二天起她就黏上了我,至今阴魂不散。只是因为前一天放学时下起了雨,她没有带伞,我便把伞借给了她。其实我只是想晚些回家罢了,也就是在那天傍晚我独自冒雨去了萤场联大。罗织雨的父亲罗进宝是个珠宝商人,在市区最繁华的地方经营一家珠宝店,母亲则是一家合资企业的骨干。想必这次调寝室的事情,也是用了些小手腕。
夜已经深了,我感到困意再度袭来,对于未知的不安已经有些淡了,也许明天早上,这疯狂的暴雨就会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