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人从说了一句让众人散开的话后,不再说话,也不与其他人交流。母亲在痛哭,人们在交头接耳,她一点儿也不同情,一点儿也不烦躁,她只是干自己的事情,摆弄那些旧东西。
月季本来站在中心的位置上,红衣人挤进来后她有意地退后了一些,现在与红衣人间隔着两三个人,她故意这么做,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与红衣人保持一段距离。
距离是拉开了,人可不想走,也根本走不了,月季被吸引着,就好像这世界存在一种禁锢名叫命中注定。红衣人在那不声不响地做事,重要的就是这个现实——她在做事,她在认真地做事。这个场景散发着巨大的孤独的气息,这种气息搅拌着人群中的绝望,有着让人心碎的魅力。
红衣人越发做起奇怪的事来,她先是爬到高处用力掰下一块三角板,然后把三角板倒立在台子上,一角的尖端向下,红衣人的双手扶着另外两个角。然后她整个人都定了下来,一动不动,用两个手的指尖支撑着三角板,慢慢地闭起了双眼。这个姿势维持了大概三分钟,红衣人的手指缓缓离开了三角板,三角板并没有倒下,它就那样稳定的倒立在台子上,一些黄色光辉越来越多地围绕着它,而孩子身上的光辉却越来越少,孩子睁开了眼睛。人群发出惊叹声,母亲也不哭了,月季被这令人惊异的场景吸引,当她再次抬起头,红衣人已经不见了。
人群在喧闹了一阵后很快散去,只有月季还看着已经变得空荡荡的台子,以及台子上已经倒下的三角板。她走过去,拿起三角板,审视着它,用手感觉着它的重量,然后她学红衣人的样子把三角板倒立在台子上,这块三角板并非左右对称的,月季能感到它的不稳定,而且它的尖端有不规则的棱角,让它自然地倒立在台面上几乎不可能。这就是现实与理想的差距,现实是冰冷的有份量的,不论看到的东西多么耀眼,它摸起来不过也就是块平凡的金属。这就像黑衣人与红衣人的差距,并不是因为穿了黑衣才不行,是因为不行才穿了黑衣。并不是因为被锁住而失了自由,而是因为自己够不到自由而坠落。自由?我怎么会联想到那个?
“嘿!”突然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月季吓了一跳,金属板从手中脱开跌在台面上,发出一个清脆的响声。
月季侧过身,发现红衣人正盯着她看,脸上表情严肃。这种情景自然使自尊心很强的月季感到尴尬,但这种尴尬并没带来多少恶感,只是有扇门被推开,有些东西瓦解掉了。
“不好意思,突然说话。我想问一下,这座城有没有可以借宿的地方,刚才转了一圈都没有找到,大家太客气,说什么房子条件很差之类的,不管多差的环境总比露宿街头好一点。”红衣人直率地说。
月季看着她说:“多差都不怕?可以住到我的阁楼里,但我要提醒你,我的阁楼真的很小。”
红衣人眼睛一亮:“太好了,帮大忙了,只要有躺下的地方就可以。”
月季问:“你是做什么的?”
“哦!”红衣女把手伸出来说:“我叫萧红红,是个历史学者。”
很少有女孩第一次见面用握手的方式来打招呼,月季握住她的手,很冷,但却丝毫没有动摇。“我叫月季。”
“你现在去哪?回家吗?我想先把行李放到你那,它很重。”
“回家。”
两个女孩,一个背着食盒,一个背着行李,一个黑衣,一个红衣,走在这城市里。
“你在食品店工作?”萧红红问到。
“我们这的食品店其实就是土豆饼店,这里只有一种食物。”
“这我要记下来,食物是一座城市的灵魂。”
“你说对了,我们这座城就像土豆饼一样单调。”
“哈,你们都很谦虚,土豆不也有一万种吃法吗?”
“有吗?”
“可能夸张一点,不过我最近给大厨帮忙,看到了厨艺的世界,它是无限的。”
“无限的?但我们被规定只能穿黑衣。”
萧红红突然停下来,月季也停下来看着她。她低下头伸手解下了绑头发的红色发带,然后一句话不说的绕到月季身后帮她把头发束起来,最后扎上发带。在月季记忆中,只有母亲为她这样做过,但那好像已属于另一个时空。
萧红红端详了月季一刻,月季感到脸上有了些温度,所谓的温暖竟然也是一种物理现象。然后萧红红问:“这样做破坏规定吗?”
月季摇了摇头。
“所以……”萧红红整理好自己的头发和月季继续向前走,“没有人能限制你,除了你自己,黑衣也有一万种穿法不是吗?”说完这话萧红红对月季露出一个狡黠的随意的笑,但月季觉得这笑容的结尾有些疲惫。
月季问:“你来这座城做什么?”
“嗯,我受白衣人之托,来探寻这座城市的历史。”
“白衣人?他们不是无所不能吗?”
“哪里,他们也有不明白的事情,人人都有不明白的事情。其实说受人之托并不准确,准确地说是我自作主张了。”
“怎么讲?”
“白衣人喜欢万事计划好,他们自己制定规矩,然后让别人进入他的规则里,以此来实现预想的目的。”
“他们是这样。”
“但这样并非总能成功,比如你们的城市,那些装置,白衣人的规则破解不了它们。”
“确实。”
“所以,白衣人想到了我,他们本来的愿望是由我制定一个更完美的法则,以此来达成他们没能达成的目的。但这并非一个历史学者的专长。”
“我听得越来越迷糊了。”
“我的专长是——什么都不制定。我只单纯地来到你的城市,坦诚地面对它,面对它的现在以及过去,问题也谈不上解决不解决的,只是我们所有人在正视问题后寻找一条最好走的道路而已。这是一个历史学者最自然的、无懈可击的计划。”
“总之,就是你来这里研究历史?”
“嗯。”
“如何研究?”
“首先要住下来。然后四处看看,也就是这样了。”
“我还是不明白,历史学对现在的人有什么帮助?你们历史学者凭借它怎么能生活呢?”
“啊?这个问题蛮奇怪的,我之前还真没想过。为什么呢?简单来说,研究历史就是研究时间,而时间是存在的度量,当然有意义。”
“不明白!”
“这没什么,你早晚会明白的。”
“你是历史学者,难道不知道黑衣人都是笨蛋吗?”
“这点我还真不清楚,这个世界上的城市太多了,每一座都与世隔绝,特别是你这座不太好理解的城市。但我很爱这工作,我愿意去阅读每一座不同的城市。因为你一直住在这座城市里面,所以你会觉得整城人都是笨蛋是件了不得的大事,但对我来说,它还只是一个概念,我还没有完全理解它。”
“……你是觉得我刚才向你炫耀了?”
“可能吧。再说笨蛋这个词有时候也是一种夸奖,无法直接判定为需要同情你们的必要因素。”
“夸奖?”
“是呀,有时候你称别人‘笨蛋’时是带着暖意的。”
“历史学者真是奇怪,你的观点肯定不能作为这个世界的常理。”
萧红红笑了笑说:“那我是不是也是个笨蛋?”
“算是吧。”
“谢谢。”
“到了,这就是我们的店。”
“哇。”萧红红抬起头赞了一句:“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