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人类需要把自己发生性行为的对象作为终身的伴侣呢?那是因为,人类无法忍受性高潮之后的空虚感。虽然我们不能说,****是人生中唯一的欲望——荣格不是说过么?渴望这个世界上有一个神的欲望,或者,换句话说,希望这个世界是有规律的,是在某种法则支配下的欲望,大概也是不次于****的吧?——然而,这也是人生中很重要的一种欲望。而当这种欲望被排除了,我们便会感受到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空虚。因为我们一直都在追求着欲望,我们不断地努力,然后说,这种生活是一种很充实的生活……”
说着,他把手伸向美琴学姐,然后被学姐自然而然地一把打开。
“是的,你们看,如果欲望完成了,那么,也就意味着,充实而又努力的生活结束了,而空虚降临了,”被打了之后,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因此,我们说,人的欲望无穷无尽,这是保证我们不会被空虚吞噬的大前提。因为我们总是有着新的欲望,所以,我们用理性来做规划——注意,是先有了非理性的,我们难以名状的欲望,然后采用理性的思辨来做计划,要记住这个——因此我们努力,我们规划我们的人生,每天几点起床,做什么,想什么,什么时候吃饭,等等,我们的生活再一次感到充实了,就是这样。”
“然而,另一方面,我刚才说过的那个命题,我们把自己性行为的对象视为终身的伴侣,借以消除人生的虚无之感……”这个人确实是不知好歹到了可爱的地步,再一次把手伸向了学姐,然后再学姐可怕的目光中(我下午刚刚体会过),胆怯地收了回去,“本身是个很复杂的问题,我们既可以从乐观的角度理解,也可以从悲观的角度去理解。”
这人清了清嗓子,继续说。
“从乐观的角度讲,这意味人类可以把动物般的欲望转化为崇高的情感,从而人生不再是欲望的简单满足;然而从悲观的角度来看,这又意味着,人生中的欲望是一种不可能性,每一次满足就是对死亡的接近。就像我们平日里经常说的,人的欲望就是漆黑的深渊……”
是哟,虽然觉得很有道理,但还是感觉怪怪的。
我摸了摸快要撑破的胃,看来,我之所以坐在这里,听这个大嘴巴讲着莫名其妙的话,似乎有着很深刻的原因……
……
事情一开始是这样的,那天下午我在心理咨询室值班,正在玩手机的时候(我认为,值班和玩手机应该是一回事儿),柚子姐突然进来了,没等我把手机藏好,柚子姐就把一张信纸摆在我面前,说这事学校里最近很火的邪教组织的宣传资料,让我仔细看看。
笔迹清秀而可爱,即不是那种乖学生常有的方块字体,也不那些自以为是的“文艺青年”所独有的,只有他们自己才能看明白的狂草。因此我可以想象出,执笔人是一个怎样病态,忧郁——虽然这种设定可能有点老套——但美丽的少女。
“当红月升起之时,海水随之而澎湃。在这时,无论多么深不可测的海水,都会露出自己本来的面貌。那不是海水退去后,干枯而斑驳的大地;也不是在月光照耀之下,海底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我们的心也随着波涛起伏,曾经的过去,无异于在地下室里保存着的版画:尽管随时都可以拿出来欣赏,保存十年,二十年,乃至几百年。然而,它们总有一天会腐烂,化作灰烬。任何定格了的情景,都是业已死去的,不可把握的尘埃。所以,也只有那些出尔反尔的海潮,保存着我们心中真实的秘密。”
“所以,我们和自身是如此的相似,但是每一刻又是如此的不同。红月下躁动着的潮水,犹如身体里一刻不停流淌着的血液。冲刷着柔软的沙滩,同时也侵蚀着坚硬的峭壁;累积着身体的毒素,也氧化着身体里的器官。我们的生命正走向死亡,但是,也只有那些正走向死亡的,才能够声称,自己拥有生命。”
“我们为生命的逝去而悲哀,因对于过去无能无力而感到悔恨,又向未来创造着无数的恐惧和幻想。这可能就是,我们与潮汐的不同之处。我们心中总是有所渴望,至少有一个模糊的方向。或是现实的,或是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中,然而,归根到底,也仅仅是我们头脑里的幻觉。我们被自己的头脑所迷惑;水中之月的圆缺,镜中之花的荣谢,我们对此而潸然泪下。因此,那些试图尝试着去寻找人生意义的人,最后只能得到一个空虚的结果。”
“这就是世人所说的成熟么?”
“或者是诗人们所谓的悲哀么?”
“我已经厌倦了很多的东西,廉价的希望,不实的妄想;我现在唯一想看到的,是你,当然,也是世界上每一个人,在深夜摘下坚强的面具后,绝望地恸哭。”
……
一张很好看的信纸,水印里,红色的月亮从黑暗的海水中升起,所有的文字都用着清秀的字迹描绘。不是打印出来的,而是一笔一划写出来的,可见,写字的人对此付出了很大的感情。在这个电脑过度使用的年代,也只有那些饱含情感的文字才值得人们用手写出来。
但,无论作者的感情多么饱满,我还是看不懂,这些优美的文字到底想表达一些什么。
“看懂了么?”
“没看懂。”
“就像契诃夫说的,你们这些人啊,什么也看不懂。”
“但是,柚子姐,与其说这就是你所谓的‘邪教宣传资料’,倒不如说是一篇优美的散文(而且可以看出,作者似乎有某种心理障碍)。更重要的是,所谓的邪教,总是要许诺一些什么吧?不管是金钱,地位,成功,天堂,哪怕是一个不靠谱的所谓‘人生意义’也好。可是这里连人生存的意义都给否认了,又怎么能够算得上一种信仰呢?”
“所以我说,你什么也看不懂。”
“既然我不懂,你干嘛不给我讲讲呢?柚子姐,我觉得咱们之间缺乏最基本的信任。我怎么说也是你的助理吧?”
但我觉得我这句话不过是一句废话,因为从柚子姐的眼睛里,找不到任何能够被称为“信任”的,暖呼呼的概念。在柚子姐看来,这世界上所有的男人大概都跟堵在小便池里的烟头一样,而另一方面,又有某种理论认为,这个世界上本没有女人,有的不过是另一种结构的男人。
所以,柚子姐每天都在跟小便池里的烟头打交道,还真是辛苦她了呢。
“跟你们这些什么也不懂的人说话真是麻烦……”柚子姐冷漠看着传单,自顾自地默念道,“也就是说,这份资料面对的不是你们这些整天就知道打电脑,玩手机的庸人。这些家伙聪明的很,他们一开始就要拉拢一些有水平的人入伙,成为他们的圣徒。而等到圣徒的数量达到了12个,或者72个,或者任何一个有历史依据的数字,就会对你们这些人下手了。耶稣就是这么搞的,孔子也是。而等那个时候,你们那些浅薄的头脑,就会轻而易举地被他们带走,无论是让你去在大庭广众下****,还是说让你搞自杀式的袭击,都不是问题。为什么呢?因为前面已经说过了,既然寻找人生意义的尝试,难免会落入一个空虚的结果,那么能够做的,无非是绝望的挣扎和恸哭罢了。而这也是他们那些人希望看到的。就像任何一个心理有问题的人,都喜欢折磨小动物,而你们将会成为他们的小动物,他们表情肃穆的看着你们走向毁灭,内心中是难以用表情表达出来的狂喜——就是这么一回事儿。”
柚子姐这个人很容易自我陶醉,任何一个喜欢自嗨的人,说起话来都像是自言自语。但是作为她的助手,我还是得尽量跟上她的思路。
“嗯,那是不是这么一个意思,柚子姐你听听看,”虽然我对此一点都不感兴趣,我可不相信什么理论会一下子把人们给卷走,尤其是那种传播消极思想的,“他们之所以贬低人生价值,根本上的目的是为了让我们一个个自觉地走向毁灭,然后满足他们某些病态的爱好?可以这么理解么?”
柚子姐并不说话,只是看着我手下面压着的那本书。
“先不说这个,但是我觉得,一个在值班的时候玩手机的家伙,真的值得人信任么?把手放开!”于是,我绝望地拿开了手,柚子姐拎起藏在书下面的手机,“啊,有人回你的信息了呢。”
“我一开始是想看看新闻的,结果有人给我发信息……”
“什么新闻呢?the General in Prison[1]?”同时,柚子姐在没有任何人同意的情况下,翻看着我的手机,并且用难听的声音把短信的内容念出来,“一个男人用恬不知耻的声调说道:‘哎呀,今天晚上出来走走吧!天气很不错呢。’然后,无辜的女孩压抑着内心的烦躁,勉强镇静地说:‘对不起,今天有点累了,不想动。’可是这个不仅是恬不知耻,而且脑筋又不够用的男人依然坚持说什么:‘出来走一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什么的,也是缓解疲劳的一种方法’,等等。”
值得庆幸的是,柚子姐不幸的人生经历,使得她的感情是残缺的,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言辞对应什么样的感情。所以,干巴巴地朗诵并不让人觉得那么害羞。但是另一方面,为了弥补情感的缺失,她又加上复杂,繁多,冷漠无情的修饰。
唉,总之,让我感觉很不舒服。
“所以,这和the General in Prison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你只不过是想骚扰人家而已的,难道你想说,the General in Prison给了你做这些无聊事情的动力?撒谎!”老实说,我真的看了新闻,我要是撒谎了雷劈死。但是,哪来的什么the General in Prison?柚子姐老是这样,突然莫名其妙地说出一些奇怪的话,既毫无道理,又念念不忘。
“而且话说回来,你们这些家伙,就真的那么关心社会现实么?我可不那么认为。新闻时事在你们的眼里,也不过是弥补内心病态空虚的垃圾而已了。通过领导人的排列方式来预测国家的政策走向,你们这些人是何等无聊呢?用遥远的事物为借口,因此对眼前的危机视而不见?”
柚子姐发着牢骚,喝着咖啡,黑着眼圈。但是不要当真,那些一边批判现实,一边喝着饮料的人,态度都是闹着玩的。
“嗯,行呀你,不仅玩手机,而且还欺骗我,你知道你做了何等了不起的事情么?”
这我是知道的,手机和谎言,是柚子姐最憎恨的东西,以后有机会了,我会给你们讲。
“人生无意义是么?无意义,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人生意义。你知道么,那些家伙最喜欢发展像你这样心灵空虚的人,找不到人生意义的人。你们甚至还不如那些目不识丁的老农民,他们还需要一些现实上的利益诱惑。而对于你……我不是在打击你,一点思想上的地沟油就够了……所以,我是不会让一个潜在的邪教徒留在这里给我当助手的。”
就这么说吧,如果真的像柚子姐说的那样,所有爱玩手机的家伙都会成为这种邪教的信徒,那么,我承认,学姐的担心并不是一种paranoia。
“但是,我还是想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让你继续留在我身边干活——我很仁慈吧?还不快感谢我?”
柚子姐就是这么一个先入为主的人,无论是之前的“the General in Prison”,还是认为“我特别希望留在这里做兼职”的偏见,柚子姐都是莫名奇妙地认为,事情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岂不知,我早就不想在这里干了。
虽然心里这么想的,但是嘴上还是老实一点吧,于是我问学姐是怎样的机会呢?
“去那里给我当卧底,仔细调查一下,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
“您在跟我开玩笑吧?柚子姐?万一我真的被拉进去了怎么办?”
“你是个无聊的人,没什么文化,他们绝对不会任用你的。我只是想让你替我看看那里的大致情况。”
也就是说,柚子姐您不过是想借这个机会羞辱我一下咯?
“而一旦他们的脑筋出了问题,任用了你去当那个什么‘圣徒’,那么到时候我们就连你一起处理掉就好了,因为你的底细我们知道的一清二楚。你看柚子姐我曾经做过什么赔本的买卖么?”
于是,我怀疑,柚子姐手里的这张传单,绝对不是像她说的那样,随随便便捡到的。如果我是那个所谓邪教组织的头头儿,我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拉柚子姐入伙。不论是邪教,还是正常的宗教组织,都需要柚子姐这样的一号人物,性格冷漠,情感残缺,散发着一种把一切都掌握在手中般的心狠手辣。
但问题是,我搞不懂,为什么要让学院里的这个形同虚设的心理咨询室管这件事情。邪教啊,关系到党和人民的生死存亡啊,团委不管,最起码保卫处也要管啊。
还是说,自古以来医治灵魂的神圣责任,从教堂落到了心理咨询室这里?
柚子姐给了我同样的答复,说“该管的时候他们就会管的”。唉,应该,should, ought to be so。我认为这是人类语言中最色厉内荏的表述。于是我离开了这个神圣的地方,手里拿着柚子姐给我写的地址,准备去一个蛊惑人心灵的邪恶洞窟里一探究竟。而在我离开的同时,另一个忧郁的人走了进去。看上去,他的内心似乎也很空虚,渴望在这里寻找着精神食粮。
每次看到这样的情景,都让我感到一阵心酸,因为我觉得,不只是他们,我们所有的人,好像都迷路了,在漆黑的,看不到的希望的丛林里迷路了。当然,另一方面,虽然丛林里的向导不少,然而我们都觉得,这些人难以信任。
“坐下吧,放松……来,告诉我,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我下楼,柚子姐的声音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