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学院异志录(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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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Gravity's Rainbow-1

我冷静了一会儿,把头脑里那些杂七杂八的想法祛除,仔细看了看紫的表情。

毋庸置疑的是,紫露出了一副害怕的神情。牙齿仅仅咬住下嘴唇,鼻孔里炽热(当然了,我的小伙伴现在仍旧是盘算着自己的事情,所以,也难免会用到一些奇怪的形容词)的气息喷在我的脸上,额头上渗出了薄薄的一层汗珠。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尽量不眨,似乎在眨眼的一瞬间,就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完全是一种“我怎么这么倒霉,看见了这种东西呢?”,或者是,“这种东西真的存在!看来我今天是死定了!”,一类的表情。或者换句话说,是一脸“撞鬼”了的神情。

是的,鬼,我记得,我们的这个故事似乎还有一个灵异的标签来着,这么说来,这故事终于有点正经小说的味道了。然而,作者把这个故事的流派定义在了“悬疑推理”上,而所谓的“悬疑推理”小说,是要遵循严格的逻辑和理性思维,最终达到一个确定的,让人信服的结论上去——也就是说,是要遵循一种“科学”精神的。那么,把“鬼”这个反科学的元素加入我们的故事中,这样做真的好么?如果在最后,作者恬不知耻地把所有的罪行都推到一个谁也拿其没办法的鬼魂的身上,然后用“关于什么什么的诅咒,依旧在学校里流传……”一类的言语作为结局,那我只能说,这个故事是完全失败的。

不过,如果我们的故事真的以此为结局,那我也不会感到奇怪,因为这故事的作者本身也没有什么水平。

所以我们最好还是回到正题。我小声地对紫说,能不能放开我,虽然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我也知道,最起码一些不好的事情发生了,而我也不会做出对我们都不利的事情。一方面,她这样压着我,难免会让我有不好的念头,另一方面,如果我们现在真的是“撞鬼”了,那么,我们这么藏着也是毫无意义的。这样做只对人有效,对鬼可没用。很多恐怖片就是这样的,人们准备对鬼采取一些措施,但是实际上他们还是把所谓的“鬼”当成了一个人,因此被思维惯性给害死。

紫点了点头,抬起了一只胳膊,然后我打了个滚儿,做出匍匐的姿势,以书架为掩体,悄悄探出头看黑暗里究竟是什么情况。

我什么也没看见,只是发现这架书是和外语相关的,也就是说,都是英语练习题。顿时我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如果今天晚上,我被“鬼”,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杀死了,死在一堆英语练习题里,别人会怎么看我呢?也许Mr. Attemer会很感动[42],但这么死掉的确是太傻了——“两大学生通宵读书馆通宵复习英语暴毙身亡”,“英语教育改革迫在眉睫”,“珍爱生命,请到XXX英语培训,外教一对一小班课[43]……”,也许我的死真的会为人类做出某些贡献?

然而,就像柚子姐说的那样,我们这一辈人并没有太强烈的社会责任感,而就我个人而言,我对人类的发展和进步也没有任何兴趣。所以我打定主意,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我小声地问紫,究竟是什么东西来了。不出我的意料,她并没有回答我,而是既愤怒又恐惧地瞪了我一眼,然后做出了一个“嘘”的姿势。好吧,我不说话,但是,你看,我已经做好准备了,我不会让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死在一堆英语练习题下面的,所以,最起码让我看一眼那究竟是什么好么?

紫大概是明白了我的意思,所以,用手指了指黑暗中的一个角落。

如果只是一只老鼠的话,我恐怕控制不住自己骂她的。

当然了,不是老鼠,而是一个女生。

一瞬间我还是有想骂她的冲动,这有什么怕的?反过来,一男一女潜入图书馆里做奇怪的事情,一看就是不良学生,搞不好在这里做毒品交易。而她偶然路过发现了我们,我们肯定要找她的麻烦——她应该怕我们才对吧?

很快,我就摆脱了这种街头思维,因为我知道还有一个叫做“鬼怪”的概念。也只有鬼怪一类的东西,才会让紫这个生猛的女人这么害怕。就像大家看到的,我已经轻易地接受“世界上有鬼”这个事实了,不过,这没什么丢人的。我更同意康德的看法,论证世界上是否有鬼,和论证上帝是否存在是一样的,都是超出我们理智范围的东西。

关键不是说这些东西存在与否,而在于我们应该如何定义他们。

我顺着紫指的方向看过去,仔细观察一下这个“女鬼”。大体上我觉得,她的年龄(表面上来看)应该和我们差不多,也就是二十岁左右的样子。头发不长不短,刚好齐肩。穿着一身格子的衬衫,领口又漂亮的领花,就像那些贵族学校里的校服一样。下身是一袭长裙,直到脚踝,而双脚穿的却是一双有点夸张的皮鞋——也有可能是那种皮革的女式长靴,只是裙子长得拖地,所以我不能确认。

总的来说,这种装扮,倒更像是父母那一辈人的流行打扮。

这么说来,似乎就更能确定说,这是一个“女鬼”了,因为鬼怪的衣着(如果有的话),会固定在他们生前的样子。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那些爱好复古风格服饰的人就是女鬼。时代在变么,老人们常说,在大晴天打雨伞的人都是鬼。可如果真的按照这种理论来套的话,那么城市里的街头就是一副百鬼昼行图了,我们不能这么教条地考虑问题。

当然,for further information,我还得继续观察。我看着她费劲儿地踮起脚尖,似乎想去拿一本很高的书,根据我平时的判断,那里应该是文学类的书架,但具体的类别就不知道了。由于只能用有限的手指接触,那本书在高处处于一种很不稳定的状态(就像导航系统出了问题,在空中打转儿的导弹一样),于是理所应当的掉了下来,砸在了她的头上。

看到这一幕,我倒是有点想笑了。

然而,她并没有像别的女生那样,蹲在地上卖萌地说“痛い~!”一类的话。那本书似乎只是砸在了某种无机质的东西上,弹起了一定的高度,直挺挺地落在地上而已。她只是蹲下来捡起书,令人失望地没有多余动作。

而且,还顺便向我们这里看了一眼。

根据以上观察,我得出了以下结论。一方面,我有着“心理无痛症”,对危险的事情反应很迟钝,大家应该也是知道的。而另一方面,刚才的情景证明,她有着物理的实体,并不是那种非实体的东西,这样也许会好对付一些——反正小说和电影里是这么讲的。

如果一种“鬼怪”有了物理的实体,那就意味着,她不得不遵循物理世界,也就是牛顿爵士设下的游戏规则。她不可以穿墙透壁,隔山打牛,同时也不可能无视外界对她的物理影响,在大部分情况下,我们是可以把她当成人类对待的。而同时也体现了故事作者想象力的匮乏。

我和紫躲在书架后面,看着她慢慢地向我们这里走过来。紫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一方面由于害怕,想抓住我的身体;然而另一方面,即便是在这样危机的时刻,她还是要保持着女人的矜持。是的,矜持,女人啊,女人。于是我示意她不要急着走动,保持现在的状态,压低身子。然后在这有限的时间里,摸清她的意图。

我主要在观察着她的脚,这当然不是说,我是一个有着恋足癖的变态[44]。我只是想确定,她的双脚是否被牢牢地系在地上。我之前看过网上的一张所谓的“恐怖图片”,讲的是所谓“冥婚”,即给死人办喜事。(其实这样的事情在我们老家常有,并没有人们谣传的那么恐怖,不过是某种缅怀死人的仪式罢了——当然了,也是很多人诈骗彩礼钱的手段。)那张图片下的评论苦口婆心地劝我们观察女方的脚,并殚精竭虑地证明说,那双脚是离地的,以此来证明这两人都是死人。

当然了,关于“冥婚”这回事儿,不过是我随便联想到的而已,而且就算证明了,她是一个落跑的僵尸新娘,对我们现在的情况也没有任何帮助。我只是想迫切地确定,她是否在遵循着我们所公认的物理法则。这的确是很重要的事情,因此我不得不强调两遍:我相信这个世界时有规律的,而且规律也是可以遵循的——然而,规律的搭配和组合却并不是某种规律,所以我们要做好面临不同规律的世界,就比如非欧几何(我为什么老举这个例子呢)中的定理在欧式几何中不一定适用一样。

根据我的观察,我们世界所通行的物理法则(其实这么说也不准确,在那些理论物理学家的眼里,世界通行的物理法则恐怕又会是另一副样子),在她的身上基本上是适用的。虽然很暗,但我还是能够看见,她费劲儿地踮起脚尖去够那些高层的书,而夹在腋下的那本大书时不时地往下窜。当她低头把腋下的书夹紧,再抬起头来,发现上面的书已经摇摇欲坠,不等她抬手,就砸在了自己的脸上。

然后她就蹲下来,翻翻这本书,看看时不时自己想要的,如果不是,便再次费劲儿地送回去,踮起脚尖。大概在这个世界上,鬼怪什么的也分很多种的吧?有的负责残害人的生命,有的则热衷于各种恶作剧,有的负责挑战人类理性思维的界限,而有的,大概除了卖萌犯傻以外,就不会什么了吧?

不过还是不要掉以轻心为妙。就像恐怖片里所演的那样:当主人公猛地打开房间的门,发现什么也没有,长长吁出一口气的时候,鬼便突然在他的身后出现了。这种cliché的情节我已经记不得看过多少遍了,然而尽管知道会是如此,却也难免会被吓到。也许在我回头的瞬间,拉着我衣服的已经不是紫,而是面目狰狞的怪物了。

想到这里,我不得不回头确认。还好,拉着我的衣服,脸上流着汗珠,身体似乎在微微发抖的那个人还是紫——刚才飞扬跋扈的态度已经彻底消失了,剩下的则是小女生一样完全的依赖;同时我敢打赌,如果我们能够活着出去,那么她绝对会否认,自己曾经被吓得打颤,死死抓住我的衣服不放。

这就是女人。

当然现在不是宣扬我那大男子主义的时候,我又看了看她,她似乎发现了一本自己很感兴趣的书,站在那里不动了。于是我转过身对紫小声地说,这个人没什么可怕的地方呀?或者说,你知不知道,她究竟哪里可怕了?

我不得不承认,我现在正处于一种“自己吓自己”的状态里,而这种状态则是完全被动的。大概和爱恨一样,恐惧也没有任何理性的原因。

紫示意,我们应当离她远一点,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我同意了。于是,我们两个人趁着夜色(是的,现在天已经完全黑了),偷偷从“语言学习类”,潜行到了“语言学理论类”,这样,我们就走到了她的背后,而且和她有着三个书架的距离。我不建议走的太远,不然我们就无法觉察她的动向。要知道,在这种时候,最可怕的不是她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尽其所能地露出各种狰狞的表情;而是说她在寻觅着我们,而我们却不知道她在哪里——未知的东西总是最可怕的。

我让紫坐下,说来也奇怪,她已经吓得连站都站不稳了,好像在这里待得越久,她就越是害怕。这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那女生,或者说女鬼,就真的有那么可怕?

“那究竟是谁呀?”

我也不顾那些事情了,蹲下归拢着紫散落的头发,让她们老实地回到脑后去——你可不是柚子姐,这么潇洒的发型可不是你能把握的——然后双手捧住她的脸,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我相信这是让人冷静下来的最好办法。

“那是,神性孩子的图像……她的出现,意味着,成长的完成[45]。”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不过,少女,你先别回答我。那么说来,你的恐惧便是对成长的恐惧咯?是的,少女,对每一个孩子来说,成长的过程都是痛苦的。对于我们男性,我们必须经历一次象征意义上的阉割,而对于你们女性,则必须要接受你们在实在意义上已经被阉割了的事实。但是每个人不都活地好好的么?你还是不要用这些莫名其妙的,荣格式的言辞故弄玄虚,这方面我可是专家[46]。

然而看紫虚弱的样子,似乎她并没有什么心情跟我故弄玄虚。与其说她在掩饰什么东西,倒不如说,她内心中某些被掩饰的东西,现在被暴露出来了。尽管我并不了解她,但我能够肯定,她绝对不是那种喜欢在人前露出软弱面的人,无论是发自内心,亦或是装模作样。

不过我可不是那种好为人师而又不求甚解的人。我并不了解荣格的那些东西,也不知道荣格所谓的“个体的完成”是怎么一回事儿。升仙么?如果是升仙的话,那么就应该对现在的情况认真对待了。我低头看了看紫,她的呼吸变得愈加困难,同时两只手痉挛一般的握住,似乎不受控制般的扭结在了一起——这是很典型的由愤怒,悲伤,恐惧,以及其他剧烈情绪所造成的生理症候。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

我已经对此不抱什么乐观的态度了,就像对我的人生一样。我觉得紫随时都可能情绪失控,或者失去意识,因此趁着她神智还算清醒,应该多问些问题。当然了少女,说到底这也只能怪你自己:你在清醒的时候,看都不愿意多看我一眼;而当你终于愿意和我交流,神智反而又不清醒了。

“你应该听听,她嘴里在唱着什么样的歌……自从美琴姐带我听过一遍之后,我就,我就再也不想听第二遍了……我……”

以上这句话有很大的信息量,我需要留到日后慢慢分析。现在我应该做的,是把紫开始哭泣的,鼻涕眼泪流得到处都是的,那张崩溃了的脸压在我的肩膀上。我并没有想安慰她的意思,我这么做只是为了让声音小一点,不要把那边还在看书的家伙招来。

同时,我也想听听,那究竟是怎样的一首歌。

……嗯……

如果我跟你们说,这首歌我是听过的,而且深深着迷于此,曾经有一段时间,这首歌在我的手机里一遍又一遍地单曲循环——当然说这些的时候,你们会相信么?当然了,你们相不相信也无所谓,毕竟故事就是这样的,而这个故事的作者,就这么拙劣地设计了这样的剧情。

那么,先不管那个“女鬼”,或者是“神性的孩子”什么鬼的,来讲讲这首歌吧。这首歌对于我来说,与其说仅仅是音乐和诗歌的混合,不如说是一段故事的标签,而当这段旋律响起来的时候,我真的想说,别的什么也无所谓了。当然,大家现在恐怕又要职责我这个人“一点危机感都没有”了。可是,紫不是说过了么?我应该听听那嘴里唱的是什么歌。而除此之外,我也没有别的办法。

说来也怪呢,我现在特别想跟你们讲讲这首歌,似乎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Не спеши

(不要急)

就像歌的名字所说的那样,不要急,大家都不要急。唉,真遗憾你们不能亲耳听到这首歌。当手风琴一响,我便觉得,这世界上真的没有多少值得我们着急的事情,甚至有时候连生命也是如此。着急又有什么用呢?就像人们常说的,“着急不能够当饭吃”。

就是这样,我们个人的感情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价值,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换钱花。而这首歌便是在“既不能当饭吃”和“也不能换钱花”两张冰冷铁板残酷夹缝里,苟且偷生般地浅吟低唱。这首歌,据说是苏联集中营里特别流行的一首歌。其实集中营,以及盖世太保(在苏联被称为“克格勃”)制度,都是苏联人最早发明的,在斯大林时期完备成熟,然后在希特勒手中大放异彩。当然了,这些故事都是后话,我个人觉得,那些唱着这首“不要急”而死去的人们,要比死在奥斯维辛中的犹太人们更悲惨。因为对于那些犹太人而言,还有后人的纪念,以及摩萨德的复仇行动;可是死在苏联集中营里的人,死了就算是死了,没有任何意义或价值。没有人会记得他们,他们永远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

或者你也可以这么理解: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有钱人的,哪怕是正义,也是有钱人的[47]。

不过这首歌的作者还是告诉你说,不要急,尽管说‘Justice shall be done, though the heaven has fallen down.’但这个世界也不会因为你的焦虑,你的愤怒而改变,所以不要急,为何不先听听我们唱一首歌呢?

结果这首歌意外地很欢快呢。

А не спеши ты нас хоронить, а у нас ещё здесь дела.

(不要急于埋葬我们,我们还有未做的事情)

У нас дома детей мал-мала, да и просто хотелось пожить.

(家里还有嗷嗷待哺的孩子,挣扎着想要生存)

乘着歌声的翅膀,让我们远离现实——可讽刺的是,她却永远都无法带我们展望自己美好的未来。相反的,她总是把我们带到过去,我们宁可再次品味那些悲伤的往事,也不愿意幻想着自己可能的未来——这就是音乐的魅力。

不过,毕竟谁也不能够回到过去,我们回到的,不过是一个被自己的幻想所装饰过了的过去而已。

“其实,我一直都不明白,人为什么要彼此相爱呢?人们在相爱之后,彼此会得到什么么?当然了,你所渴望的,那些****上的满足暂时可以忽略不计。”

对于她说的这些,我表示反对,因为你不能随便地就把自己的主观情绪带进去,增加一些误导性的前提。

“在我看来,两个人相爱算是什么呢?无非就是残缺的二人互相****着对方的伤口,获得暂时的平静。然而,也许你不愿意承认,但这种残缺是永久性的。你知道《会饮篇》里所说的么,连在一起的两个人被切开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将伤口缝合,这是我们能够作为独立的个体而生存的代价——即便我们能够找到那远在天边的另一半,我们相拥,相爱,永不分离。然而……”

然而,然而一个穿着校服(自然是那种丑到爆的廉价运动服了),站在操场看台上的女高中生,为什么要对我讲这些高深的话呢?仅仅是要跟我分手?还是说,少女,你对于你所居住的这个世界,已经流露除了深深的厌恶之感?

А не спеши ты нам в спину стрелять, а это никогда не поздно успеть.

(不要急着射杀我们,那么做永远也不会晚)

А лучше дай нам дотанцевать, а лучше дай нам песню допеть.

(请留给我们最后一次机会,让我们尽情歌舞)

“然而,已经可以独立生存的我们,却丧失了和爱人融为一体的能力,人与人之间永恒的隔膜,已经无法消除了,又何况——”

我从来都不喜欢用“朝气蓬勃”这个词来形容“青年人”,我相信,一个人的青年时代,应该是他整个人生中最黑暗的时代,就好比一个人突然走进了黑暗之中,瞳孔需要适应一段时间才能看清楚东西。

“又何况你从来也不是我被分裂了的另一半。”

她的脸上只有冰冷的沮丧和厌恶,还有北方冬天乱吹的寒风,冻结空气中的水分,然后吹进你温暖的肺里。也许她今年只有十七岁,然而似乎承担了一万七千余年的悲哀。这并不难理解,我相信人类是越来越早熟的,就像荣格所言的,我们从祖先那里遗传来的,并不仅仅是相貌和性格。所以我很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总是喜欢把文明的历史拼命地向前推,难道历史越悠久就越好么?沉淀下来的东西,有一些当然是精髓,然而也有着毒素。

而她呢,便是从脚下饱受苦难的大地所孕育的,由致命的毒素灌溉的,一朵永远不会结果的鲜花。

她当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知道自己来到这世界上,应该担负什么样的使命。

因此她冷冷地斜视着我。

而我则陷入了莫名的灰暗情绪之中。

А не спеши закрыть нам глаза, а мы и так любим все темноту,

(不要急着阖上我们的双眼,尽管我如此热爱黑暗)

于是,这个冰冷的,沮丧的,对世界万物从来都不曾抱有过任何乐观态度的人(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着这样的一面),彻底地离开了我,到一个遥远的城市去学习俄语了。我强调说,“彻底地”,是因为,在如今这个信息化的社会,想要彻底地离开一个人很不容易,而她竟然可以彻底地切断同我的一起联系,我倒是很佩服她的。

我想,她这么做也有着她的考虑。她还是了解我的,对于我这种人,不能留有任何的希望,她似乎说过,我是那种在黑暗中生活太久的人,因此一点点光明,就会让我盲目。所以还不如把我留在黑暗之中,这样我才能够看清楚身边的世界。

可是,如果把我永远留在黑暗之中,就是把我永远留在痛苦之中。

你虽然冷漠,但真的忍心这样对待我么?

“大地是饱经苦难的大地,而我们只能在这大地上生存,所以,我们也必须饱经苦难。”

按照她的意愿,这应该是她在我的生命里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了。

只不过,女人在本质上仍旧是温柔的动物,不久之后她便给我发邮件,说之前讲了很多过分的话,对不起了,但她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也不会再给我任何希望。而邮件的附件,便是这首Не спеши,所以,我也希望大家理解,当这首歌的旋律响起的时候,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想起这些事情。

А не спеши ты нас не любить, а не считай победы по дням.

(不要急于离开我的身边,明日的胜利依然值得期待)

Если нам сегодня с тобой не прожить, то кто же завтра полюбит тебя.

(若是你离我而去,我也不会再爱上他人)

一开始,我只是很喜欢这首歌的旋律,因为我并不懂俄语。我上网搜了一下,也没有找到相应的翻译,所以就一直想联系她,问问她这首歌究竟唱的是什么。但邮件写到一半,就放弃了,因为这是她最不想看到的情况。自恋的我认为,她现在也许并没有完全放下我,发邮件骚扰她,只会让她困扰。

所以这件事儿就搁着了,而我也同意叔本华的看法,人声是不过也是乐器中的一种,歌词什么的能听懂自然好,而听不懂也无伤大雅。

直到后来,Mr. Attemer,跟我说他会一点俄语(一个美国人会俄语总是让人觉得很可疑[48]),我便把这份歌词印了一份儿给他,然后他粗略地翻译成了英文。同时我也给他讲着这首歌背后的故事,讲着讲着,Mr. Attemer就乐了。我问他乐什么,他说:“But according to the lyric, it shows that it is you who want to break up with her, but not her wants to leave you.”他给我指着这首歌的最后一句,对我说:

“In English, this sentence means that: ' if you leave me this night, I cannot fall in love with anyone tomorrow.' You are still young,lacking of life experience. I can tell from it that she still loves you even now, and I think maybe you behaved like you didn't love her anymore unconsciously at that time,so she chose to leave by herself, out of the female's dignity.”

我当时是要表示反对的,我告诉Mr. Attemer说,那个家伙是如何冷漠,沮丧,不近人情的一颗毒蘑菇。而Mr. Attemer则笑着回答说:“It is rumored that, we can be mirrored by the people we fall in love with, because we are all egoists after all.”

Если нам сегодня с тобой не прожить, то кто же завтра полюбит тебя.

(若是你离我而去,我也不会再爱上他人)

我似乎忘了,这一切都是我的回忆,而回忆,都是我们几乎过去而产生的幻觉。而当我对Mr. Attemer讲着相同版本故事的时候,我就已经在那黄旧色的回忆中了。我才意识到,也许以上的那些话,除了那首歌之外,其余的都不是真实的。

而那首歌,又是谁唱的呢?

我想想……

我问的是,现在,谁在轻轻唱着这首歌。

我注意到,我正站在俄国文学前面,而我面前正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这名字好长)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我听Mr. Attemer讲过,自己却并没有看过。如果有机会的话,到时很想看看这本书呢[49]。

但是那本书挺厚的,虽然是假期,但我有足够的时间去读么?就在我纠结要不要把这本书借走的时候,书却像相反的方向倒去了,然后再书与书的空档中,我看见了一只红色的眼睛,以及一只蓝色的眼睛,两只眼睛被拼接在了一张白净的脸上,而这张白净的脸,生长在被白色的领花和格子衬衫(其实看起来有点土)装饰的脖子上。

这双眼睛通过一种无声的方式质问着我,虽然看起来像波斯猫一样:

“究竟谁才是那个冷漠的,沮丧的,对世界从来都不抱一丝乐观态度的人呢?”

“究竟是谁把谁放逐到了黑暗中呢?”

“究竟是谁离开了谁?”

“ответить мне.”

我低头,看见紫抱着我的腿发抖。

你不是刚才很厉害么,少女?现在怎么害怕成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