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稿诘屈聱牙,几乎每一句话都是废话,但倘若没有这些废话,让黄司长之流的领导无话可说,似乎也不太好,所以废话的存在是有价值的。陈非把这些废话来回念了好几遍,念到流畅不出错,这才躺下睡觉。窗外的雨依旧下个不停,把降温的讯息带给北京。北京是一个几乎没有春天和秋天的地方,夏天刚过似乎没多久,几场大雨一浇,气温打着滚地往下降,很快就要没有暖气不能活了。陈非在睡梦中拉紧了被子,开始想念苏小麦。
领导说了,要早点到现场做准备,所以陈非比往常早半个小时起床。但由于下雨,北京人民都料到公车会很挤,所以也纷纷提前半小时起床,陈非到了公车站,仍然一眼望去全是人,好像比平时还多点。这些人手里拎着还在滴水的雨伞,裤脚上全是泥,让陈非庆幸自己做出了明智的选择:把西服西裤装到袋子里,到单位再换。领带也在袋子里,照例是苏小麦已经提前替他打好了的,到时候只需要套在脖子上拉紧就行了。
陈非挤成贴饼子来到公司,然后坐公司的车到了展馆。该展馆建于建国初年,比陈非父亲的年纪还大,这个年纪的人都由于年龄因素而难免犯点小毛病,尤其排水系统,展馆也不例外。现在展馆前广场的排水系统就比较糟糕,一天一夜的大雨之后,广场上基本可以打水球。处长看着地上荡漾的水波,当场眼前一黑。
但开幕式仍然要按计划进行。广场上除了水空无一人,所有人都躲进了展馆里,黄司长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不动声色,仍旧准备站到台阶上开始致辞。
陈非把领带扶正,正准备跟过去,处长拦住了他:“还是让老罗去吧。”老罗是陈非的另一位同事,就是卫生纸事件中所有人把目光投过去的对象。
“为什么?”陈非不解。
“你太高了。”处长指指黄司长。陈非恍悟,黄司长是经历过内战和************的人,估计在那时候营养不良,海拔严重不足,和自己站在一起极度不协调,眼花的会以为陈非送小孩上学。而老罗好歹比陈非矮个十公分,看来没那么离谱。其实处长出马最好,遗憾的是他只认得汉语拼音。
为了黄司长的形象,陈非退位让贤躲到一边,看着黄司长和老罗对着空空荡荡的广场念完了稿子。老罗在处理文字资料方面的英文水平尚可,但和大部分他的同龄人差不多,口语不佳,何况这份稿子他一个单词都没看过。陈非一边听着老罗磕磕巴巴,一边偷笑。
致辞结束后,老罗还磨磨蹭蹭不想回去,陈非稍微一愣神,很快猜到了他的用意。这个展馆的盒饭很好吃,比公司食堂的菜饭味道好多了,老罗是想混一顿午饭然后再回去。
老罗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前面说了,当办公室主任为了卫生纸被盗事件而作我佛如来狮子吼时,所有人都偷偷看向老罗。而老罗还有很多类似的轶事。不幸的是,办公室里有陈非这样多嘴多舌的货色,所以后来老罗的事迹被广为传播,甚至被编成小段子放到了网上。幸好老罗除了利用单位宽带下载爱情动作片外,并不怎么上网,所以也就不会看到那些挺伤人的小段子了。
第一个小段子说老罗自盘古初开天地起就从来没有自己买过卫生纸。他经常下班后继续待在办公室作加班状,以便等所有人都离开后,他可以去卫生间把没用完的卫生纸统统拿走。国企装阔气,上的都是二三十块钱一袋的好纸,赚得很。此外老罗最绝的就是收集各处餐馆的餐巾纸。当然老罗自己是从来不上餐馆的,他若去餐馆,必然是公费腐败。
老罗在餐厅里坐定了,每隔三分钟就会招呼服务员:“小姐,再帮我来几张餐巾纸。”服务员都以为他的下巴上有漏洞。遇到有尊严的服务员,会索性把整包的餐巾纸扔到他面前。老罗不以为忤,把所有餐巾纸收集起来,装进包里。陈非进单位后,听说此事,十分好奇,于是某一天假装找老罗借纸,老罗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包装整齐的塑料袋,里面花花绿绿全是各种不同餐厅的餐巾纸。如果有一天有人来调查公司的腐败问题,只需要看看老罗的餐巾纸,就能知道公司究竟在哪些地方公款吃喝过。
第二个小段子说老罗自耶稣他老人家在马棚里降生后就从来没有买过香皂。公司的卫生间除了卫生纸总失踪,洗手液也损耗奇快,打扫卫生间的工人以为闹鬼,其实洗手液都被老罗挤走了。老罗有一个金属的防漏水杯,平时拿在手上好似一个茶客,其实里面全部装着洗手液。后来公司的人每每打趣说谁占公家便宜了,就说:“潘海天!你丫又挤公家的洗手液了!”
这个段子后来流传到了苏小麦的公司。有一次苏小麦和一个同事去吃肯德基,苏小麦有好习惯,饭前要洗手,到了洗手处发现洗手液没了,向同事抱怨,同事严肃地说:“一定是老罗刚刚来过。”
第三个小段子说,老罗爱好爱情动作片,却舍不得自己在家装宽带,于是总是用公司的网络下,下在公司发给的笔记本里带走。由于下班后该笔记本要跟着他回家播放爱情动作片,没办法再下载,所以老罗总是利用上班时间下载。老罗有蚂蚁般的坚韧和小智慧,什么软件更能压榨带宽就用什么,经常搞得公司网速奇慢,又找不到原因。后来网管终于发现有人用吸血软件疯狂下载,于是把一切p2p软件统统屏蔽,断了老罗的娱乐生活。到这个时候,老罗的下载量已经是以TB为单位了。
第四个小段子说,公司补贴手机费并不是实报实销,而是每月发固定数额现金,所以老罗一边领着手机费一边自己没买过手机。后来一次到上海出差办展,要与许多展商联络,无奈之下买了个一百块钱的二手机(人家把手机不小心掉马桶里了,故尔贱卖之),充进去十块钱话费,然后一个电话都不接,来了电话就用宾馆的固定电话打回去。手机费不报销,宾馆的一切费用都是报销的,老罗这笔帐算得很清楚。后来展会结束了,老罗往手机上喷了一层香水,一百二十块钱卖给了别人,倒赚十块钱,堪称传奇。
老罗就是这样一个人,最可贵的在于,他很清楚自己是什么人。无论同事们如何嘲笑他挖苦他轻蔑他编排他,他都报以九阳神功的最高境界,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老罗和陈非一样来自外地,白手起家,用了六年时间攒出一套按揭的房子,又用了三年时间买了辆车。虽然他那时的房价远比现在要低,虽然他直到现在并无妻室,但那种精神意志令陈非望尘莫及。
陈非经常把老罗的笑话拿来和苏小麦分享,苏小麦不高兴的时候,听到老罗的事迹就会笑起来。但最近一段时间,他每每讲起老罗的故事时就会觉得一种厌恶涌上心头,却并不明白这种厌恶来自何方。这时候听着老罗在黄司长身边磕磕巴巴,他忽然想明白了,其实他是在害怕,害怕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老罗这样的人。老罗的为人让他取笑,但老罗的房子却是何等地让他羡慕,让他嫉妒。为了一套房子而变成老罗,值得乎?不值乎?
和丈母娘在梦境中的亲切对话也一次次出现不同的变种,他甚至做过这样的梦,梦见自己回到了古代,苏小麦正是某家大富人家的大小姐。太后为了选婿,宣布比武招亲,陈非化身古代少侠,一路拳脚打将过去,击败所有对手,眼看就可以美人在抱,苏小麦正躲在布帘后面偷偷给他抛媚眼。忽然斜刺里杀出老罗,对着太后大喊:“吾在京城有房!”太后大喜,当即宣布老罗获胜。陈非大急,上前待要申辩,太后大喝一声:“咄!房子都没有,却来打什么酱油?左右与我撵出去!”一个高大威猛的昆仑奴从地下钻出来,一脚把他踢到半空中。
陈非从梦里醒来,摸摸额头上的冷汗,忽然就觉得自己很想哭。窗外寂静无声,巨大的城市在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