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司长讲完了,老罗磕巴完了,包装机械展进入平淡乏味的展览流程。此前寄出去的那些邀请函起了一定的作用,每天都有三三两两持邀请函前来参观的展商,会刊也比前两届多卖了百八十本。但总体而言,这仍然是个门可罗雀的展会,老板恨不能雇临时演员来冒充观众。
陈非每天枯坐在展馆门口,卖门票、卖会刊,随时等待解决展商的问题。但其实展商们不会有什么问题,而买门票和会刊的人也不多,所以大部分时候他都闲着。
无聊的时候,陈非就会和请来临时帮忙的大学生聊天。这些学生碰巧来自航院,都是陈非的师妹,陈非随便掏几个压箱底的航院笑话,逗得师妹们哈哈大乐。大学里的姑娘分傻的和不傻的两种,傻的会以为陈非这样西装革履会讲点荤段子的白领真乃人才也,好生让人仰慕;不傻的就会透过现象看本质。
比如一个不傻的师妹突然发问:“学长,你买房子没有?”这话问得陈非浑身不自在:真他妈到哪儿都逃不开的话题。他很诚实地回答:“没有,房价太高了,买不起。”
“那你为什么不找一个北京女孩做老婆呢?”师妹很认真地说,“娶一个北京老婆,不就有房子了嘛。”
这话问得陈非一时语塞。找一个北京女孩做老婆,这句话本身含有相当的功利成分在里面,“北京”是一个很强势的定语,一定程度上抹杀了“女孩”本身的光辉。它让恋爱和婚姻变得更像是一种投资,一种交易。
但它又是那么的真实,真实得就在身边,触手可及。陈非想起了王小骚。
王小骚是个外号,已经替代了真名。王小骚人如其名,十分十分地骚。
上大学的时候,杜愚坚持每天上自习,王小骚坚持每天健身。他每天早起要跑三千米,晚上睡觉前要举哑铃、做仰卧起坐,弄得一身疙疙瘩瘩的小肌肉。
一天中剩下的时间他就用来对镜贴花黄。正着梳,反着梳,倒立着梳,总之梳到每一根毛都妥妥帖贴无懈可击,再用厚厚一层发胶如万能胶一般把毛发粘牢。王小骚也是为数不多每天出门前要往身上涂抹各种乳液的男性生物,用鼻子闻起来男女不辨。
王小骚有很多事迹值得一提。比如上课的时候如果你找不到王小骚,只需要往姑娘堆里看,一定能看到王小骚坐在几个姑娘中间,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脸上带着矜持的笑容侃侃而谈。比如分组做调查报告之类的期末作业,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和女生搭档来做。偶尔组织集体旅游的时候,王小骚宛如护花使者,跑前跑后地照料女性,不知疲累,众人皆赞他每天的三千米不是白跑的。
航院有一种非常了不起的体育考评方式,叫做体能锻炼走廊,简称TD线,又被称为土豆线,在土豆线上刷卡完成任务就叫做刷土豆。之所以说它了不起,是因为它是全航院最风靡的运动,绝大多数人都必须每学期完成好几十次,不然航院不让你毕业。想要逃避刷土豆有两种方法,一种是证明你身体很差,比如先天性心脏病什么的,可以免体,另一种是证明你身体很强,体育考试拿到高分,称之为“腾飞”,就可以不必刷土豆了。
王小骚凭着一身肌肉轻松腾飞,但那并不意味着他从此不刷土豆,事实上他担负着至少替四位女性代刷土豆的重任。刷土豆的记录方式是刷卡,有人一次刷两张卡,被抓住了要重罚。王小骚担心受罚,所以每次只刷一张卡,一天要跑四次,比航院任何一个生物刷的土豆都多,江湖人称土豆王子。为此他要准备两顶帽子和两件外套,有时候遇到眼贼的监视老师还得配一副平光镜。尽管如此,一学期每天四次的出镜率,还是让老师们始终觉得这张脸异常熟悉,并开始为中国的年轻人越长越相象而忧心忡忡。
那时候没人太在意王小骚的种种行为,因为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王小骚这只鸟固然并不十分招人喜欢,要说有多么惹人讨厌倒也未必——起码他没有成天贴着男人腻腻呼呼,那样会出人命的。虽然偶尔有人发觉王小骚代刷土豆的对象基本都是土生土长的北京姑娘,偶尔有人发觉王小骚总是帮土生土长的北京姑娘做编程作业,但也并没有产生太宽泛的联想。上学的人都很傻,想事情只想到眼前,男男女女凑成一对跑到教学区的导弹上面刻字:“陈大狗爱王虎妞一生一世”,几年后离开学校,难免有时对着王虎妞的照片发愣,花十秒钟才能想得起这是谁。
王小骚后来进了一个********,在该机构下属的一家畜牧业杂志工作。那是一本几乎只能靠内部订阅的典型的我国行业杂志,效益可想而知。王小骚分配的员工宿舍是一间半地下室,两人合住,中间隔条帘子。这个地下室陈非去参观过,毛巾怎么拧都不可能干,皮鞋放一夜就能长出绚烂的白毛。而这份工作的每月工资也不多。但王小骚很满意,因为他老家很穷,回家只能牵着牛种地,现在眼前的牛都只存在于平面图片上,已经是历史的进步了。
陈非的包装机械展说起来还曲曲折折和王小骚发生了一些联系,因为包装机械里包括液体包装机,可以用来封装牛奶,而牛奶显然就属于畜牧业了。当初为了这个展会能扩大影响,全办公室绞尽脑汁,陈非就想到了这一层联系,建议和王小骚的畜牧业杂志合作,公司赠送杂志摊位,杂志免费替公司打广告。处长对陈非的进取精神甚为满意,连夸“年轻人就是脑子灵活”。
而该畜牧业杂志显然也闲得没什么事做,有人赠送摊位在展馆里亮亮相何乐而不为?双方一拍即合,开始合作。无巧不巧,或者说必然如此,对方派来接洽的就是王小骚。两人见面后都有些讪讪的,因为王小骚整个大学期间和其他雄性动物始终都并不亲近,没有那种一起撒酒疯一起翻教学区大门一起抄作业一起半夜偷偷溜到学院计算机房联星际的亲切感。何况陈非大学时没少编排王小骚的段子,王小骚未必不知道那些段子的出处。
但不管怎样,老同学毕竟是老同学,不是朋友也算难友。气氛沉闷了一小会儿,聊起一些过往旧事,慢慢还是亲热了起来。当时太后还没有二次临京,陈非的心情也并没有像现在这么恶劣。他把苏小麦的照片给王小骚看了看,顺便问起王小骚的婚恋状况——这个年龄的人总喜欢谈论婚恋状况。
王小骚的脸上立时就有点尴尬,顿了顿,还是点点头:“嗯,谈了一个女朋友,已经在考虑结婚的事了。”
“那我得恭喜你了,”陈非真心地说,有老同学谈婚论嫁了,总是好事,“媳妇儿哪儿人?”
王小骚挺了挺胸:“北京人。”
“那可不容易,”陈非说,“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晚上约出来,我也带上女朋友,大家一起吃个饭吧。”这一天恰好苏小麦轮休,正呆在陈非家里杀人,不然两人一东一西,光跑路就跑死了,陈非不会提出这种建议。
王小骚又是一阵犹豫,看得陈非老大不爽:“我说,北京媳妇儿也不至于金贵到带出来亮个相都舍不得吧?”
“那好吧,就今天晚上。”王小骚终于同意了。但看得出来他还是不太痛快。陈非当场就有点后悔,看这架势还不如不约,难道王小骚真有金屋藏娇之志?
北京城的下班时间被称为晚高峰,和早高峰一样,都是京城一景。到了这个时候,几百万人从公司涌出来,蚂蚁归巢般涌向家门,如果从空中俯瞰,会觉得北京城的每一条街都像有一条大蛇在缓缓蠕动爬行。晚高峰的时候,公交车玩命地抢道,小车自以为聪明地从一条道并到另一条道,过一会儿再并回来,不小心就要发生刮蹭。坐在车上的乘客们麻木不仁,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耳边不停听着收音机里路况信息的聒噪:“……紫竹桥往南方向拥堵,车辆行驶缓慢……”
所以下班时不着急回家,就近找点乐子错开晚高峰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陈非就近挑选了公司楼下不远的一家小肥羊,打电话把苏小麦叫了出来,苏小麦很快赶到。三人坐在桌边喝了半小时茶,王小骚的未婚妻也来了。
这时候陈非才明白过来为什么王小骚不愿让别人看到她,他不是金屋藏娇,而是怕别人取笑。该未婚妻完全就是个庞然大物,看来比一百八十斤的陈非还要粗壮,脸尤其大,就像是正常的人脸外又套了一层模子,下巴可以分为三层。她一屁股坐下时,身下的椅子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声。而王小骚虽然一身小肌肉,身量只属于轻量级,和未婚妻放在一起,就像是斑马与河马的区别。
苏小麦城府不深,当场就想要发笑,陈非只能不断在桌下掐她的胳膊,后来回家发现掐出了一片青肿。王小骚一脸的听天由命,过了好半天才想起要介绍一下未婚妻。
四个人一边涮肉一边闲聊,陈非发现不单是外形难以匹配,王小骚和他的未婚妻在内容物方面也相差甚多。王小骚当年之所以被称为小骚,绝不仅仅是因为他总钻花丛,此人虽不像杜愚那样擅舞文弄墨,平时好歹也是诗词不离口的骚人一只,不然光凭一身小肌肉想要常往花丛里混迹是不可能的。而他的这位未婚妻从谈吐就能听出是典型的粗放型大妞,集纯朴、迟钝、幽默感为负数等等优点于一身。当她哈哈大笑起来的时候,小肥羊的窗户似乎都在共振。
陈非一直在注意王小骚的表情,一顿小肥羊快吃完了,他并没有从对方的脸上看出该未婚妻吸引王小骚的理由。王小骚的脸基本和晚高峰时段公车里的乘客差不多,无所事事,麻木不仁。这可不像他在大学里飞入花丛中时的神采飞扬。那时候人们专门做过总结,认为王小骚的笑增之一分则太****,减之一分则太弱智,属于无懈可击恰到好处的虚伪笑容。而现在,王小骚甚至不愿意挂出半点虚伪的笑容,正像一匹斑马在河马身边感受不到同类的融融暖意。
王小骚的恋爱生活并不如意,陈非很容易就能得出这个结论,但为什么他仍然和这个大妞发展到了准备结婚的地步?那时候陈非隐隐约约想到了一点,没有想得太深入。现在被身边不傻的师妹提醒一下,他终于悟道了。
陈非慢慢回想着王小骚过往的一切,这才发现,其实真正从一开始就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的,只有王小骚一个人。如前所述,王小骚来自西北农村,靠着助学贷款才能读完四年大学,直到现在都还在一点一点还贷款。那时候申请助学贷款是一种流行,并且几乎没有任何审查甄别机制,比尔盖茨的儿子来了也能拿到贷款。陈非隔壁宿舍一个山西煤老板的儿子就申请了助学贷款,每年拿到几千块钱就跑出去大吃一顿,吃完贷款也就没了。而等到毕业之后,他也绝不会去还贷,大不了留下一个不良记录在银行里,煤老板的儿子怕个屁。
但王小骚不同,他没有后援,没有根基,没有靠山,一切的一切都要靠那一身小肌肉来换取。他在大学里四年没有回过一次家,放假的时候就去看宿舍楼或者做保安挣钱。他把有限的零用放在自己的行头上,然后顿顿白菜豆腐,充其量加点榨菜。毕业后他住在半地下室,努力保证自己的脑子不要受潮,为了自己在北京的命运而打拼。
现在王小骚找到了解决方案,虽然未必是最好的解决方案,但关键在于可行。他可能得不到真正的爱情,但可以换来一个本地老婆,这意味着在北京落地生根的障碍不复存在了。他可以和他的北京胖老婆一起住在属于自己的房子里,在北京日复一日等待着老死。人们并不能个个都生于北京,这说明所谓人生来平等只是一句屁话;但有些人一辈子只能用土坷垃擦屁股,有些人——比如王小骚——就可以安稳地在北京的房子里躺在北京老婆身边,说明平等是可以通过努力去争取的。王小骚争取到了,不管他是否会为此而快活,他终究是人生的赢家。
其实从户口的意义上来说,我******也是个北京人啊,陈非悲哀地想。可惜现在户口对他毫无意义,有意义的是钱、钞票、人民币——美金他也不反对。倘若户口是一种可以买卖的东西,他就要把自己的户口毫不迟疑地扔出去卖掉,换取回苏小麦他娘所需要的平方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