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装机械展在平淡中谢幕,相比上届,展商和专业观众略有增加,但老板要求在网站上大肆吹捧一番,于是陈非又开始捏造数据,然后让苏小麦放到网站上去。
从进入这家公司开始,他就不断进行各种仿冒造假活动。他制作过假的国外邀请函,以便让公司掏钱请黄司长出国转悠一圈,到韩国吃点泡菜,到日本泡泡温泉。他制作过假的在职证明书,以方便展商带着自己的二奶一起出国参加展会,其实也就是顺道旅游。他去参观各种各样的其他公司办的展会,冒充是专业观众,偷偷给展商塞自己公司的展会资料,并且努力尝试白蹭会刊。做这些事的时候,他总是难免想起自己当年做的假成绩单,以及胡二持之以救他性命的假准考证,心里隐隐有点温馨。
欧洲高尔夫的项目也终于被批准了。陈非开始在网上大肆收集他所能找到的高尔夫生产厂家,准备开始电话骚扰。能不能尽快摆平太后,就看这个展的效益了。
说到太后,苏小麦又有一肚子可以抱怨的。太后给她打电话越来越勤快,中心思想只有一个:快点踹掉陈非。
“昨天晚上我们差点又吵起来。”苏小麦在周六晚上对陈非说。
“她又建议你踹掉我?”陈非问。
“要不还能是什么?建议我赶紧嫁给你?”苏小麦撇撇嘴,“真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老太婆打发掉。要不然我干脆每天回家就关手机拔电话线。”
“乱弹琴,老太婆还不得再跑一趟北京来看看发生了什么,”陈非说,“实在不行的话,我倒有个主意,你假装和我分手,告诉她我们已经掰了。反正隔着上千公里,你说什么她也看不到。”
“这一招不会管用的,”苏小麦叹口气,“你以为我没想过?我早就拿这个去试探过老太婆的口风,老太婆高兴得要死,马上要给我安排相亲。她在北京好像有一打狐朋狗友,每个手里都捏着一个两个大龄未婚男,都是急得嗷嗷待哺的那种,老太婆眼红了好久了,就想随便找一个有房有车的把我塞过去,然后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那你可得小心了,”陈非一本正经地说,“在北京这种地方,如果一个有房有车的男人还大龄未婚,那他一定有很严重的问题,要不然就长得歪瓜裂枣开奥运会都只能关在家里不让上街,要不然就是有些功能性的缺陷,好比一个拧不出水的水龙头……”
苏小麦抓起枕头劈头盖脸朝陈非砸过去,陈非奋起反击。两人一通开心地打闹,似乎在打闹中问题就能得到解决,但事实上,枕头是枕头,问题是问题,二者泾渭分明,谁也解决不了谁。
“你说……我们找人借钱买房行不行?借点钱,凑足首付,然后慢慢还。”打闹了一阵之后,陈非忽然说。
苏小麦扬起的枕头停在了半空中,然后灰溜溜地掉到床上。
“借钱买房的话,压力会很大的哎,”苏小麦说,“又要还银行的房贷,又要还首付,万一我们的工作出了点什么问题,那就麻烦了。”
“压力再大也不比被太后枪毙掉的压力大,”陈非翘起拇指和食指,比出一个手枪的形状,“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实在不行老子卖肾去。”
“那也得有人要啊,”苏小麦哼哼一声,“别高估了你的价值,当猪下水卖人家还嫌脂肪含量过高呢。说真的,如果你真想借钱,能找谁借?”
陈非想了一会儿,从电脑桌上拿过记事本,用笔在上面划拉着:“首先太后没可能。我爹娘是没什么希望的,他们当年恨不得我连高中都不要上,直接去读职高好挣钱,现在我爹还指望我给他买车呢。”
“我家亲戚也都是挣工资的,而且因为我爹娘的原因,从小和他们的关系都不是太好。我也就是和我二舅亲一点,从他身上……也许能借到几万?不会更多了。”
“我的亲戚基本没可能,都和老太婆穿一条裤子的,”苏小麦也开始动脑子,“不过我和我堂姐从小关系好,她也许可以瞒着不告诉老太婆,只是她也没什么钱,能借到两三万就算不错了吧。”
两个人凑来凑去,所有的亲戚似乎就只有这两位有可能支援一点,加在一起也就十万上下,和陈非的积蓄凑一块儿仍然不够一个像样的首付。
算计完亲戚再算计朋友,更是只能干瞪眼。似乎人以类聚是一个不变的真理,穷人的朋友都是穷人,毕业后还能被经常陈非拎出来喝点小酒的,都是胡二、杜愚之流自身难保的货色,不找陈非借钱就不错了。人的生活圈子就是这样,假如有一群人到哪儿都是开着奔驰宝马,你一个成天挤公车的就很难乐意和他们凑在一块——人家也未必乐意每次都绕个弯把你捎回家。老宋倒算是一个收入比较高的,但这孙子是北京土著,没有后顾之忧,所以压根不存钱,挣的多花的也快,现在都换到第三辆车了,还刚刚按揭了第二套房,没什么积蓄可供出借。
“再想想办法吧。”最后陈非长叹一声说。而通常当一个人说出“再想想办法”的时候,往往意味着他已经毫无办法了。
若干年前陈非也遇到过毫无办法的时刻,那就是他的大学物理。虽然陈非完全弄不明白他那个半死不活的垃圾专业究竟和物理学有什么鸟关系,但他仍然被迫一学期接一学期地和大学物理奋战,然后一学期接一学期地被大学物理战翻在地,以至于教务处的老师看到他在开学时走进办公室就叫了起来:“哟,又来给大物送钱啦?”
“大物上辈子多半是死在我手里的。”陈非没精打采地回应。
到了最后一学期,陈非实在没什么办法了,成天抱着头对自己说:“再想想办法吧,想想办法……”然后突然灵光一现,胡二的形象浮现在脑海中。接着他开始研究各种细节,这当中最重要的就是如何炮制一个印着陈非的名字却贴着胡二照片的考试证。他天才地想起学校的冲印社肯定可以压膜,解决了这一技术性难题,最终使自己成功毕业。不然的话,现在的陈非很可能已经被迫灰溜溜地回到老家,让父母想办法找一个薪水微薄的工作,成天忍受他们的唠叨和训斥。
现在他又有了那种河水淹过嘴唇的感觉,但这次的问题已经不是几个简单的小技巧能解决的,除非他去抢银行,或者突然开了天眼,预测出下一次彩票的中奖号码。说到彩票,家乡的父母每个月都要从数目不多的薪水(后来是退休金)里支出几十块钱去买彩票,到现在也就中过几次尾奖,却仍然乐此不疲。
在陈非看来,等待摇奖时的那种心脏停跳的感觉,大概就是所谓生活的希望。他的父母一辈子算算计计抠抠巴巴地过日子,在陈非的印象里就从来没有出门旅行过哪怕是一趟,陈非初中毕业时就极力鼓动陈非去考中专或者职高,幸好被初中班主任硬生生拦了下来。等到陈非大学毕业,老两口开始大谈他们的养育之恩,每月接受陈非的补贴,想要陈非掏钱给他们装修房子,想要陈非掏钱给他们买车。这样的生活不仅陈非不喜欢,他们自己过得恐怕也很不愉快,买彩票无非是每月给自己一个坚持到下个月的动力。
陈非也想给自己找出点动力,这话说来很可笑,人活着本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却为什么非要找出点动力来才能继续活下去。他骤然觉得自己的胸膛里跳动的是一颗干瘪起皱的老人的心,跳得他浑浑噩噩不知其味。
周一再去上班时,陈非显得心事重重,而他也的确是表里如一的心事重重,以至于在电梯里碰见公司副总竟然忘了打招呼,副总的脸色像霜打过的茄子,显然已经开始盘算秋后算账。
陈非没有在意,坐到电脑前发了很久的呆,同事武宁走到他面前:“我马上要出去,这份资料处长急着要,你帮忙复印一份吧。”
武宁手里拿着一叠资料,但陈非正在神游物外,完全没有听到她说些什么,更加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武宁又说了一遍,陈非还是没听到。
一声巨响,武宁把整叠资料都砸在了陈非的办公桌上,差点连水杯一起震倒。陈非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武宁的35C正在眼前激烈地晃荡着。
“拽什么拽,不就航院出来的本科生么,看你牛成那样,眼睛都长天花板上去了!”武宁大声说。办公室本来不大,她这一声喝如动地惊雷,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
“我怎么了?”陈非兀自懵懵懂懂,不明白自己怎么惹得这35C龙颜大怒。
“你没怎么,是我怎么了!”武宁得到旁人注视,仿佛受了鼓励,声调愈发高亢,“你可了不得,正牌大学生,智商比别人都高,我们这些小虾米求你做点小事都求不到了!……”
武宁滔滔不绝,一路说将下去,陈非听了老半天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一声不吭,抓起那叠资料去了复印室。武宁大概也反应过来自己还得出去办事,余怒未消地哼了几声,终于还是走向了电梯。直到这时候,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的办公室主任才开了腔:“行了行了,都别在一边看热闹起哄了,各干各的事情去!办公室有办公室的纪律,不许在上班时间看热闹!当然上班时间制造热闹就更不对了!”
陈非站在复印室里,复印机哗哗哗地响,听不到办公室主任聒噪。他没想到武宁会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突然像爆米花一样炸开,但仔细想想,好象又并不太怎么意外。武宁比陈非大五岁,已经年过三十,只有成人自考文凭,做起业务来头脑也不大灵光,基本就是一处的杂务大管家,负责做各种琐碎的杂事,或者在关键场合出任一下花瓶。而陈非初来的第一年也基本只能做杂务,很多事要跟在武宁屁股后面转。
其实刚进办公室的时候,武宁完全一副大姐的作派,对陈非照顾有加,很多弄不明白的事情都是武宁教会他的。但自从第二年陈非开始做业务之后,武宁的态度明显冷淡,时不时讥讽两句,陈非始终不懂自己究竟怎样得罪了这位波涛汹涌的大姐。现在冷静下来想想,终于找到了一点端倪:武宁是在嫉妒他。
在陈非到来之前,武宁一直包干各种杂活,但世上不会有人始终甘愿打杂的。武宁心里一定也在盼望着有朝一日可以上马做业务,但陈非来了不到一年之后,就已经可以做业务了,而武宁仍然没有机会,她心里难免会有怨怼,觉得陈非抢走了她的位置。陈非自进入公司以来始终谨言慎行,无论办公室里副总、一处处长、二处处长、办公室主任等人的派系斗争多么厉害,他都始终坚持洁身自好,哪边都不卷入,哪边都不得罪。
但是最终还是身不由己地得罪了人,陈非盯着复印机上移动的光亮发呆,不知怎么的又开始羡慕起杜愚来。虽然他已经知道了杜愚现在究竟干的是怎么样的“自由”撰稿人,但一想到那种抬头接活埋头干活不必顾及其他的生活,还是难免以城外人看城里人的心态想道:自由真好。真的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