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麦经常捏着陈非富于弹性的肚腩,一脸的百思不得其解:“这孩子怎么养的?四月肥也催不到那么快啊。”陈非自己也很难解释,看着镜子里那个食人生番般的大胖子,他自己都奇怪不已:从小在老家被爹娘伺候种马一样精细地喂养着,始终都是副骨头架子,到了北京粗衣糙食反而越来越胖,割几片肉下锅压根不用放油。尤其近几年,时光就像一个打气筒,往自己这个球皮里猛灌氢气,蓦然回首处,皮带上的眼已日渐阑珊。
过去可不是这样的。陈非小时候身体瘦弱,小学五年级时,和二年级小孩抢乒乓桌,被打得满脸开花,创下该小学以小博大最悬殊的记录,至今无人超越。二年级小孩的老娘脾气暴躁,听说儿子和五年级学生打架,当即甩掉高跟鞋,磨尖了指甲狂奔到学校,原本打算和陈非的家长拼命。到校后听说儿子居然是胜方,立马转嗔为喜:“好儿子,够他妈的争气。”后来她赔医药费的时候都一脸正气凛然的微笑,新闻联播里我国援助西非饥民时官员们都那么笑。
那天晚上碰巧陈非父亲的一位老战友来访,看见陈父一脸黑气,惊问何故。陈父含羞带忿,讲述了陈非的英勇事迹,听得老战友乐不可支:“你们这里水土太温润,养出的小孩都跟小鸡子似的。要我说,小孩就得搁在我们北京养,保证个个都是人物。”
陈父听了很不服气:“别说得你们北京跟空气里都飘着生长激素似的。”
“不用生长激素,有公车就够了,”老战友说,“北京的小孩儿只有两个出路:要么挤上公共汽车,个个练得钢筋铁骨碾子都压不扁;要么挤不上公共汽车,每天只能跑着回家,过上几年就是马拉松的人才。”
最后这段台词纯属虚构,因为北京在陈非小时候还远没有那么多人,陈非认识的北京朋友也总爱半开玩笑地抱怨“你们外地人来了北京就变挤了”。但许多年之后,各种虚假和真实的记忆交错在一起,已经足够让人混淆段子和事实。后来陈非给人讲起这个故事时,也总是这样讲:他已经忘记了当年自己脑袋上到底缝了几针,也忘记了事后父亲罚自己往作业本上抄了多少遍“锻炼身体保卫祖国”,唯独对那位老战友的话记忆犹新。那时候北京城给他的印象就是一条长得望不到尽头的马路,马路上跑着无数公车,公车里面挤满了胳膊比他大腿还粗的能保卫祖国的小学生。而另一群小学生小腿比腰还粗,他们会紧跟在每一辆公车的屁股后面,一路闻着黑烟跑回家,边跑边唱“让我们荡起双桨”。陈非心目中的首都小学生只分这两种类型。
后来陈非自己来到了北京,自己经常在公交车站冲锋陷阵,此类美好的想象立即荡然无存,那些手里揣着铁蛋如狼似虎的本地大爷大妈、绝经期的狂躁人格中年妇女、穿着廉价衬衫满头过期摩丝味儿的小白领占据了本该属于祖国花朵们的位置,比拼着外功内力。上车前的功夫属于外功,类似武侠小说中的凌波微步、金钟罩铁布衫和九阴白骨爪的合体,用来拨开汹涌的人流杀出一条血路;上车后的功夫属于内功,在司机“收腹!提臀!再来一个”的指挥声中,体现出缩骨术般的效果。到了这时候陈非总是禁不住想,要是把在北京乘公交的人群集体空降到加沙地区,那块地盘就没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什么事儿了。
唯一的例外出现在那年春夏之交,某场众所周知的疫病横扫了北京的公交系统,像倾倒猫砂一样把公车和地铁倒了个干干净净。当时陈非正在航院里无聊地等着毕业滚蛋,疫病反而带来了一些趣味。比如他喜欢来到校内超市,站在人群后面咳嗽二十秒钟,咳完一看前面已经没人了,收银员以刘胡兰面对铡刀时的眼神悲壮地看着他,口罩下的嘴唇不住颤抖。比如他喜欢来到学校的围墙附近转悠,偶尔做出几个逼真的攀爬动作,唬得在远处偷窥的校园巡查队一阵阵兴奋,却始终等不到他爬上墙的那一刻,那种感觉就好比看《十面埋伏》,章子怡一次次地被扑倒在地,呈现在镜头前的却除了肩胛骨还是肩胛骨,真是让人心痒难搔。后来疫病结束了,校园巡查队体检时至少都是窦性心律不齐。
疫病带来的另一点快乐是校方取消了本科毕业答辩,以免出现众人济济一堂导致病毒乱窜的场面,这一决定令临近毕业的人们丧失了最后一点做人的尊严。他们只需要炮制一篇论文交货,前人的行话是剪刀加浆糊,科技时代则只需要鼠标加打印机。陈非开学时从网上扒了十多万字的资料,每次例行与导师碰面的时候,就挑出几千字打印出来,导师十分满意,连夸陈非态度认真,碰了几次面后干脆告诉陈非:我对你很放心,以后不用来了。于是陈非手里剩下的资料无处使唤,后来费了老大劲才删到两万字,正好充作论文交差。
除此之外,大学的最后一学期很长,还有许多时光需要打发。有人想在离开大学前谈一次恋爱,有人想在离开大学前结束手里的恋爱。有人发现没有考试了,于是很失落;有人发现还有数不清的补考和重修,但已经没有数不清的学期可以去磨蹭,于是很惶恐。
陈非很惶恐,因为他的大学物理从大一拖延到大四,连补考带重修见了七八个不同的监考老师,最高分是三十七分。最后一学期开学时,陈非在校园里著名的腐败楼设宴,请自己的朋友胡二暴搓了一顿。这顿鸿门宴之后,他和胡二回到宿舍,用小刀裁开自己准考证的塑料膜,撕下照片,换上胡二那张比果子狸还尖的瘦脸。然后他带着准考证去学校里的冲印社,重新压膜。一周之后,胡二以陈非的身份替考成功,解了陈非的后顾之忧,让他可以每晚就着宿舍走廊里自动售货机的微光通宵斗地主。此后的七八年里,每当陈非把胡二介绍给别人,总是这么说:“这是我兄弟,我能活着离开大学全靠他救命。”旁人不明真相,往往以为胡二捞起了落水儿童陈非,或是胡二拯救了遇盗美女陈非,又或是胡二往医院送了危重病人陈非,于是对胡二肃然起敬。
胡二毕业后以那次替考为发端,走上了职业枪手的道路,一年里总有七八张各式各样的准考证上贴着他的尊容。而陈非被他拯救后大彻大悟,找了个发送垃圾邮件的程序在网上狂发简历,疫病结束时成功捞到面试机会。面试前一天,他到校内重庆小吃要了一碗麻辣米线,不小心多放了两勺辣椒,第二天起床嗓子很不舒服。他穿着借来的西装来到面试地点,说话尽量缓慢,嗓音低沉,并且能用五个字结束的句子绝不说到第六个字。面试方经过比较筛选,认为陈非成熟稳重,概括总结能力极强,颇有一针见血的风范,遂与之签约。这件事后来成了一段传奇,重庆小吃的日营业额上涨百分之三十。
一年后陈非回到航院故地重游,发现重庆小吃拆了,二十四小时小吃店(该小吃店全是风骚的女服务员,被称为尼姑庵)拆了,结巴新疆大叔的烤肉摊拆了,天天都没臊子只供应鸡蛋面的臊子面馆拆了,除了数十年如一日堵在东门口破口大骂的东门大汉,这所学校的每一处都在修修补补破破烂烂中折腾着,连自己过去的旧宿舍都被推平,起了一座气势不凡的新宿舍。陈非在宿舍门口往里张望,希望能看到当年那个和自己关系不错的徐娘半老的女楼管,但该楼管已消失无踪,一个一看就患有严重更年期综合症的大妈正对他虎视眈眈。
俱往矣,陈非想,我们的青春也和北京城一样,不断在拆掉旧的、毁掉更旧的。当年的传奇早已随风而逝,在推土机下呻吟。校园里那一张张鲜活的新面孔,走着自己过去走过的老路,我们游向北京,并且不知道未来会游向何方,生存与毁灭几率各半,或者说生存的几率远小于毁灭的。唯一不会被毁灭只有东门大汉,因为他的生命早已停止,停在了他发疯时的那一个节点,从此不再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