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我们游向北京(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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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丈母娘考验女婿的三个标准

和一年前相比,苏小麦的娘几乎没什么变化,眼神依旧犀利,嘴唇依然薄得像张纸,这说明她的嘴上功夫不会比过去有分毫减弱。太后仍然是太后,气度雍容,选了家小有名气的湘菜馆接见陈非,而且肯定不会让陈非结账。这样掌控一切的对手最让陈非绝望。

这一天早晨陈非并没有忘记取消闹钟,但是天亮之前却自己醒了。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苏小麦曾在那里贴了许多能发荧光的塑料星星,后来星星们纷纷坠落,在天花板上留下一个个丑陋的洞,房东多次表示以后陈非搬走时一定要罚钱。

后来陈非把视线移开,开始环顾自己住的这间房。几平米的空间里挤得满满当当,周围的墙皮都在因为老化而前赴后继地剥落下来,房东仍然多次表示要罚陈非。衣柜的门永远关不严,自从苏小麦养的仓鼠逃出鼠笼并在陈非的羽绒服里做窝后,陈非用几根筷子固定住了柜门。身下的床只有床垫没有床架,因为床架早就塌了,死于苏小麦的经典上床姿势:一二三,我滚!房东竟然没有发觉床的海拔变化,只是每次收租子的时候总要围着床嗅上几嗅,感觉不对,又想不起哪儿不对。

这间房基本可以作为样板房之一,昭示出陈非这个群体的北京打工族的居住状态。这样的房间在刚毕业时很令陈非满意,对比大学宿舍,这里就是希尔顿。但现在他知道,这样的房间远远不够。他需要拥有自己的房子,无论多小多旧配套多糟糕但房产证上写着陈非或者苏小麦的房子,每个月向银行还钱而不是每半年向房东交租子的房子。这样的房子是太后允许陈非娶苏小麦的底线:小一点无妨,装修简单一点可以,地段偏一点能接受,只要你有。假如你没有,对不起,一切免谈。

但显然陈非没有。北京房价的上升幅度比全球变暖快得多,陈非追逐房价的脚步恰如哲学家嘴里的阿基里斯追乌龟,每追上一截,就被落下新的一截。尤其不幸的是,这是一只作加速运动的乌龟,以至于二者之间的距离不是无限趋近于零,而是开始趋近于正无穷。

苏小麦无所谓,她简单的头脑里还来不及装下这些概念,但太后显然是决不会妥协的。去年陈非第一次见太后,在一家咖啡店,太后粉墨登场时,他差点以为是苏小麦的姐姐,得知太后的年龄后颇有些带着夸张的震惊。而太后对这种震惊的效果很满意,所以会晤初期双方气氛还算融洽友好。苏小麦把柳丁汁的吸管玩得吱吱作响。

后来太后忽然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呢?做好准备了吗?”

这话立马问得陈非傻了眼。在中国,丈母娘考验女婿的标准千差万别,但通常而言,有三条全国通用的基础标准,第一条是有没有房,第二条是有没有房,第三条是有没有房。陈非当然听过说过这三条标准,但当太后图穷匕见的那一刻,他还是有些愣神,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根据这三条标准,自己根本不能和苏小麦结婚。

苏小麦嚷嚷起来:结什么婚结什么婚,我还年轻着什么急?太后宽容地抚摸她的头顶,眼神仍然聚焦在陈非脸上,瞳仁与眼白黑白分明。陈非张了张嘴,还是没能答出来。他还真的没想到过结婚的事,但太后一提又觉得似乎非结不可。他已经老大不小了,苏小麦也算不得年轻了——至少不像她自以为的那样年轻,两人正在时间的斜坡上骨碌碌往下滚,而且坡度越来越大,一眨眼工夫就会变老。男人老点不怕,女人老了就很可怕,所以太后的问题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陈非耷拉着脑袋,垂下眼皮,回想起了童年时偷偷进电子游戏室被老师抓住时的场景。太后意味深长地看了陈非一眼,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但陈非知道,这事儿没完,就好比小时候偷进电子游戏室被老师逮着。老师当场不惩罚,过后却会一次次暗示你、恐吓你,一旦你再有什么表现不好,她就会告诉家长,把你的屁股打到肿。

如果生活也像网游那么简单就好了,坐在湘菜馆里,陈非莫名其妙地想。陈非是个网游高手,能穷尽智慧找出游戏里一切赚钱的花招,专以不花一分钱杀人民币玩家为荣,经常杀得花钱的主嗷嗷乱叫,刷着世界聊天频道骂他。练级和挣钱这样的事永远不能指望苏小麦,都是陈非升好级做好装备,然后让苏小麦去砍人取乐。但现在陈非没有能力买好房子让苏小麦蹦跳取乐,所以他在太后面前好像身高只剩下了一米五,而且觉得椅子上布满尖刺。

“二十七了吧,今年?”太后不紧不慢地问。

“嗯,十一月的生日。”陈非回答。

“小麦也二十五了。”太后说完,继续细心地在一份小炒牛蛙里挑拣残余的牛蛙肉,扔进苏小麦的盘子里。她并没有多说什么,但陈非完全明白。领导发言都是有智慧的,不会把什么话都点透,其中关窍全凭下级领悟。陈非就悟到了太后的弦外之音:你们两个都老大不小了,再不结婚黄花菜都该凉了。

苏小麦从来觉得自己很年轻,到了三十岁、四十岁仍然很年轻,但显然太后不会那么想。陈非一度很困惑,生活本来应该是很简单的,一个叫陈非的大胖子和一只叫苏小麦的青蛙相互看对了眼,于是大胖子牵着青蛙一路往前走,无所谓年轻无所谓老迈。但太后教育了陈非,生活从来和简单无关,人生不能由胖子和青蛙自己决定,还有很多的路障、沟渠、绊马索、铁栅栏。胖子和青蛙加上那些路障、沟渠、绊马索、铁栅栏,大概就是所谓的人生了吧。

吃完饭陈非已经出了一背的汗,和辣椒无关,虽然这家馆子的大师傅看起来希望所有食客吃过一顿后就不敢去湖南。太后说些无关痛痒的勉励话,“你们要好好相处”“小麦这孩子从小就傻头傻脑,你多让着点她”,然后把苏小麦带了回去。

陈非看着两人的背影发了会儿呆,慢吞吞走到公车站。周末的北京城有一个好处是不再有早高峰和晚高峰,有一个坏处是任何时候都是高峰。陈非看了一眼车站,决定转身去打车,但手刚伸起来又放下了。

我是不是该多省点钱了?陈非琢磨着,少打几百次车,一个平米就出来了。最后他上了公车,却并不是回家的那一趟。人在心烦的时候需要倾诉,而苏小麦并不是一个倾诉的好对象,何况她和太后在一起。陈非要倾诉,只能找胡二。

“我在家,你来吧,还是老地方没搬,”胡二在电话里说,“记着在门口给我打电话,别直接敲门,上次你把房东吓得不轻。”

胡二向来很有本事在各种意想不到的地方找房子,比如近两年他就住在航院的家属楼里。一户学校的电工缺钱给丈母娘治病,偷偷违规出租了一间房,房里两张上下铺,挤住着胡二等三个人,每人每月五百大洋,比单独租给一个人划算。陈非第一次去那里找胡二,直接敲了门,房东太太满腹狐疑出来:“找谁?”

“找胡二。”

“胡二是谁?”

“就是租你房子的那个,长得有点像果子狸……”

话还没说完,陈非被一把捂住嘴硬拖了进去,恍惚间以为房东太太是孙二娘转世,他一百八十斤的体重在房东太太手里浑似没有分量。后来胡二才告诉他:声张不得。航院的家属楼不让出租,发现了要重罚。所以房东成天风声鹤唳,早晚要精神分裂。

“够黑的,这么小房间挤你们三个人,还要一人收五百,大小便都得领号吧?”陈非在房里好容易找到地方放下屁股,忍不住抱怨两句。

“行啦,房东一家三口睡主卧也好不到哪儿去,”胡二很宽容地说,“一大一小两张床,中间就隔个帘子。儿子都十六岁了,正在青春期,想琢磨一下生理卫生都不方便,别提他们两口子尽义务了。”

“怪不得房东太太浑身精力无穷,”陈非想起刚才被硬拖进来的场景,“都是生活憋屈的。”

来到航院的时候正是下午,阳光尚可,别无风沙。此时正是北京城短暂的秋季,一年中难得有几天这样不冷不热的日子,很快隆冬就将降临,把一切冻成冰坨子。航院的生物们也很珍惜这样的好时光,因此蜂拥而出,把林荫道、篮球场、足球场、绿园填得满满当当。那些面孔上洋溢着青春的放肆和无忧无虑,让陈非感受到了无法排遣的嫉妒。这样的好日子早就离他而去了,现在他身上背着老板和太后、以及他自己不断增加的体重,一共三座大山,比教学区里的废导弹还沉。

来到家属楼外,陈非拨通了胡二的手机,不久胡二开门出来,贼兮兮地把他迎了进去。房东太太见到陈非,脸色像得了黄疸型肝炎,无疑又想起了上次陈非那一声吓煞人的吆喝。

房间还是老样子,各种杂物在床和桌子的缝隙中盘根错节抵死缠绵。陈非挪走床上的一副国际象棋,坐了下来,胡二看着他:“你怎么了?忧郁得和文学青年似的。”

“你猜。”陈非抓起地上的可乐瓶,咕嘟灌一口。陈非和胡二在大学就都有爱喝甜腻腻的软饮料的习惯,只是陈非越喝越胖,胡二的身材万年不走样,难免让他愤愤不平。

“只有两样东西能打击到你,老板和丈母娘,”胡二推理说,“如果是老板,你昨天甚至前天晚上就该来找我了,所以只可能是丈母娘。你丈母娘要么打电话了,要么直接来北京了,肯定是催你买房结婚,不然就把苏小麦插到另一片麦田里去——你现在手里有多少钱?”

陈非计算了一下:“……连个厕所都买不起。”

“还得加上苏小麦的钱呢。”胡二提醒他。

“她连自己都养不活,每个月几张信用卡轮着还债,”陈非摇着头,“我家里更指望不上,他们还想指望我呢,我每个月都给他们进贡,还没个够。我爹想弄辆小车开,我娘想把家里重新装修一下,念叨了好几年了。”

“要是到大昌平国去买呢?”胡二问,“或者顺义、门头沟什么的地方。”

“也不行,现在是鸡犬升天的年代,”陈非叹口气,“大昌平国的房价早赶上来了,什么顺义国、大兴国,哪怕是‘河北移动欢迎你’国都不成。不过到这些国去,估计能买到一个完整的厕所吧。”

“那实在不行,既然丈母娘催得你紧,索性让丈母娘掏钱?”

“太后是不会掏一分钱的,”陈非大摇其头,“这个女人婚姻不如意,更年期延续了十多年,一辈子都在后悔嫁了个不会挣钱的男人,绝不会让苏小麦重蹈覆辙。一套房是她评判男人本事的底线,这个底线都达不到,就要考虑重新投资啦。”

“不说了,都是破烂事,”陈非摆摆手,“你呢,最近何如?今天怎么没去村里?”村里指中关村,胡二之前在里面找了个装电脑的活计。

“我把村里的活辞了,”胡二说,“还有半年,我得多看看书了。”

“你什么时候才能放弃这个荒诞的念头,”陈非说,“等你考上研,航院可能已经被清华吞并了。”

这是一个老笑话。将近十年前陈非和胡二入校时,师兄们对他们说:“我们的师兄告诉我们,他们入校时,他们的师兄对他们说,航院可能有一天会被清华吞并。所以你们入校是航院的人,离开时说不定就拿着清华的学位证。”

然而师兄们像田里的庄稼一样,被割了一茬又一茬,最后陈非们自己都被割掉了,学位证上的钢戳仍旧没有改变,航院还是航院,没有任何一根寒毛被清华吞进肚子里。后来人们形容某件遥遥无期的事情时,就会说:“张二妞会喜欢上你?航院都被清华吞掉了!”

关于航院的另一个笑话是这样的。人们考进航院前后,往往会听说“清华北大航老三”的名头,以此说明航院很牛逼。说有一天,一个航院学生在公车上遇到一个钢院的家伙,出于礼貌称赞说:“钢院很不错哟。”对方谦虚地点点头:“还好还好,清华北大钢老三嘛。”

这样关于航院的笑话还有一箩筐,这样的笑话听多了,会让人对航院丧失信心。胡二就听多了这样的笑话,所以他考研不考航院,而是考北大。而北大的研显然并不怎么好考,陈非一次次劝诫胡二:就在航院这棵树上吊死多好,以你的水准,闭着眼睛也能上。但胡二不听,铁了心就是要考北大。从毕业那一年算起,他已经五出祁山,全面败北,却仍旧壮心不已。

“不考研我能干点什么呢?”胡二慢吞吞地说,“你知道的,离了学校我就觉得浑身上下不得劲。你看我租房子都削尖了脑袋往学校里钻。”

“谁都不得劲,”陈非板着脸说,“谁都喜欢通宵斗地主白天睡大觉,谁都喜欢一顿八食堂的小火锅就能搞定一个姑娘,谁都喜欢每年努力两个星期就能搞定全年的考试然后四处瞎溜达,但是人生只有那么四年给你享受。”

“所以才要考研,还能延长一点点这种享受。”胡二说。

“但是你不一定非要到北大去享受,”陈非说,“航院也不是什么野鸡窝。”

“享受了四年了,腻了。”

“鸡同鸭讲。”陈非咬牙切齿。

“对了,最近和其他人有联系吗?”胡二问。所谓其他人,指的其实是很有限的几个人。大学时代看似充满了甜言蜜语,最后剩下能联系的“其他人”并不多。很多大学同学过上几年走街上遇见都不认识了。有时候在商场看到一个熟影,想不起名字不敢去打招呼,无端端让人产生一种岁月如梭的失落感。

“杜愚又搬家了,”陈非说,“搬到天通苑一个群租房,一个月只要三百块。王小骚前段时间还有联系,估计快要结婚了吧?老宋刚从西藏回来,我们这帮人,就属他最滋润。”

“其实我很想找大家伙一起聚聚的,”胡二说,“就是聚到一起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陈非点点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