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非和胡二晚上在五食堂吃了盖浇饭,缅怀一番一顿小火锅就能骗到姑娘的淳朴岁月,回到家觉得困劲一阵阵往上涌,十点不到就倒下睡着了。没睡几个小时,凌晨一点的时候,苏小麦的电话来了,那是她好容易伺候了太后就寝,躲到阳台上打来的。
“太后有何懿旨?”陈非问。
“简单两个字:分手,”苏小麦没精打采地说,“被我以死相逼才勉强妥协,但还是放出话来,要么你把房子搞定,要么永远别提结婚的事。我说大不了我不结婚,然后就换成了她以死相逼。”
“看来以死相逼是你们俩的保留节目,”陈非叹口气,“最后怎么样,谁逼赢谁了?”
“暂时不分胜负,”苏小麦的声音听上去又要哭,“你不知道,我娘在我面前最擅长苦情,不外乎是什么十月怀胎差点难产肚皮上挨了一刀为了去幼儿园接我栽进水沟为了照料我错过出国培训机会之类的,一说起来就苦大仇深涕泪横流,搞得我都找不到空插嘴。现在只能和她拖了。”
陈非搔搔头皮:“那就拖吧,除了拖也没辙。现在除非我赶紧迎娶希腊船王的遗孀,不然怎么也变不出房子的。”
苏小麦又哭又笑,陈非一阵好哄,好说歹说把她劝去睡觉,然后自己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拖字诀固然可以节省时间,但并不是解决问题的终极答案,还需要施展一些辣手。钱是不可能从天花板上飘下来的,而需要从老板的钱袋里榨取,尽管老板的钱袋锁得比霍格沃茨[2]的大门还严。陈非觉得自己即便抱颗清洁核弹头去炸,也未必能炸得开。
陈非在总公司下属的展览公司上班。上班时他要先刷门卡,然后走过两间装修最豪华的办公室——那是老板和副总的办公室,通常都是大门紧闭,透出领导阶级应有的派头。接着他会走过设计部的办公室,里面的人们一边啃着饼干一边看着屏幕上的展位设计图发呆。然后他走过装修依然很豪华的会议室,该会议室从来都紧锁着,老板亲自主持会议时才会打开,在这间会议室开过会就会有一种“我们公司很牛逼”的错觉。
最后他走进最大的一间办公室,那是业务部的办公室,他就在这里上班。一年中的某些时候,他在国内主办展会,另一些时候他带客户出国参加洋鬼子的展会。
这个活计说起来蛮像那么回事,衣冠楚楚地在展会现场晃悠也显得人模狗样,何况按照人们的说法,展览业是朝阳产业,好比早晨四点钟的太阳,所以陈非走在北京城的街头,俨然一副白领的模样。但就像有些球员年入百万有些只能拿月薪两千一样,陈非所在的公司做起业务来十分艰难。该公司乃是总公司看展览业形势一片大好,一拍脑袋拔根毫毛变出来的,就好比几年前许多大老板看足球很火,于是一拍脑袋成立一家俱乐部。但对于那些后起的俱乐部来说,会打假球的好球员早被瓜分光了,会吹假哨的好裁判早被收买光了,想要从零起步,就必须经历难以想象的痛苦。
总公司拍完脑袋后,给老板配了奥迪,但很快发现这是笔肉痛的买卖,于是不肯多拍几下脑袋让员工们也闻到腥味。陈非进入公司五六年,充分享受了各种国企性质的乱七八糟的福利,例如逢年过节能往家抱回整筐整筐的苹果,他和李萌加在一起就是两筐,三个人吃到拉肚子也吃不完,只能眼睁睁看着苹果坏掉。工会还经常组织组织乒乓球比赛什么的,参与者可以得点毛巾香皂搪瓷杯。但作为收入的大头,公司的项目奖金永远在低水位徘徊。他找老板谈过几次,工资勉强涨了一些,再要往上就不行了。所以陈非存了这么多年,也就存出个厕所钱。
厕所钱也是钱。陈非这么想着,在公车里闭目养神。假如不嫌站着睡觉腿太累的话,北京早间的公车的确满适合睡觉,不管不顾地一闭眼,周围有无数肉盾甜蜜地夹着你,保证摔不着。当然事先得把钱包藏好免得醒来后一摸兜傻眼了。
最近两天睡眠不足,他差点坐过了站。死活挤下车,在公司外的早点铺买了两个包子,边吃边上楼。近期陈非手里的项目是次年春季的法兰克福灯具展,但打了几个月骚扰电话,上钩的鱼儿寥寥。他又拿出旧年的绝技,利用软件疯狂发送垃圾邮件,至今没有得到一封回音。更加糟糕的是,这个展会在国内已经有了总代理,当初老板拍脑袋说要上该项目时,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等到陈非千辛万苦拉到三个客户,代理的那家展览公司打来电话,说是看到了陈非的垃圾邮件,要求陈非必须通过他们公司进行操作,不能直接与德国人联系,当然了,手续费也难免。
陈非核算一下成本,总共三个客户,只有一家要了个9平方米的标准摊位,剩下两家只是去参观,赢利已经足够少了。而德国的地接最近穷疯了不断涨价,眼下还要被砍一刀手续费,这单生意完全成了打酱油,真是岂有此理。这让他十分没有情绪。
坐电梯上到9楼,单位的办公室主任已经在桌子前坐好了。这是个精力旺盛的干瘦小老头,上管天花板下管地毯,虽然身量不大,讲起话来声如洪钟,嘴巴就像一个布兜,随时能掏出各种各样的规则、制度、条例、文件,和航院图书馆的看门老头堪称镜像。陈非到公司参加面试那一天,哑着嗓子和面试官——也就是后来他的顶头上司——言谈甚欢,忽然间一阵阴风吹过,面试官和周围同事脸上都罩了一层黑气,随即一个铜锣般的嘹亮嗓子在背后响起,吓了陈非一跳。
“我再说一遍啊,厕所里的卫生纸不许拿回家!太不像话了,这个月第四次了!”办公室主任怒吼道。
同事们都捂着嘴笑。陈非冷眼旁观,发现人们的视线或多或少往办公室的一角飘去。那里坐着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子,金边眼镜下的目光沉稳,正在严肃地敲击键盘,对一切杂音恍如不闻。陈非不敢笑,开始对自己未来的办公环境有了少许了解。
展览业务部的办公室布局泾渭分明,负责国内展会的一处和国外展会的二处各坐一边,中间一张大桌子划分楚河汉界。陈非属于一处,自他进入公司以来,一处也开始开发国外项目,他手里的法兰克福灯具展就是这么一个新项目。不过一处的主业还是国内展会。
现在那张大桌子上堆满了无数空信封、印刷好的邀请函、用A4纸每页面打印八个并剪裁开的地址、大桶的浆糊和刷子。下个月将有公司的拳头产品——包装机械展召开。该展会已经进行了四年,前两年卖出去的摊位不足一半,最后只能大赠送,就这样还没人愿意来。接下来的两年情况稍好,三分之二以上的摊位都卖出去了,但观众人数比展商还少。展商们白天在摊位上睡够了觉,晚上再也睡不着了,只能出去享受北京的夜生活,然后第二天肿着眼泡到摊位上继续睡,形成良性循环。
去年公司想办法请到国内某包装协会的会长来增彩,该会长过去曾是工业部的高官,名头不小。会长迈进展厅,但见四处过道都空空荡荡,展商们要么鸡啄米,要么凑在一起斗地主,那脸色别提多难看。会长刚走,老板猛一拍桌子:明年一定要有人看!
包装机械展这样的专业展会比不得花展、动漫展之类能吸引普通市民,假如不花钱雇托儿的话,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多忽悠些专业观众上门。于是陈非和公司同事武宁花了一星期,把以往收集到的相关厂商地址复制进word,用打印机打出来并裁剪开,以便贴在信封上。这一个星期轮到全处总动员完成最艰巨的任务:装邀请函,贴地址,封信封。这之后邀请函将被寄到全国各地的相关企业,能有多少鱼儿上钩只能听天由命了。
陈非本来想再和老板提提加薪的事,几千个信封压到头上来,也就顾不上了。一处的同仁们流水作业,有贴地址的,有装邀请函的,有封口的,到午饭时间完成了大约五分之一,个个累得揉胳膊按腿。陈非似有所悟,这年头白领阶层赚得不比蓝领多多少,不是没有原因的:一个个干得比蓝领还多,都被累傻了,也就没有力气找老板加薪了。
午餐的时候陈非没有看到老板,下午流水线正准备开动,老板忽然出现了。老板一脸沉痛,身边的办公室主任替他宣布了新政:节流。新政中包括节约用水节约用卫生纸,包括下班后必须关电脑,包括打印纸重复使用等等。现在到处提倡节约型社会,老板严肃地说,况且公司财务状况也不容乐观,能省则省。
陈非也没有听得太细,他能确定的是,自己不必去要求加薪了。他甚至怀疑老板会读心术,猜到了他会找麻烦,所以先发制人防范于未然。他叹了口气,抓起身前的一个空信封,把一份邀请函装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