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十七个远方(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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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巴西

夏天是那么漫长。蝉虫在树上无休无止地叫着。它们的叫声融进干裂的空气里,使阳光变得更加炙热难耐。在这普照的阳光下,所有的植物都达到了生命的顶峰,张牙舞爪地长遍了村庄里的每一个角落。

我们都叫不出那些植物的名字,除了蒿草和狗尾巴草。

蒿草可以用来驱蚊。每天早上,母亲都会从门前的空地上信手扯上几把蒿草,晾晒在烈日下。等到夜幕降临的时候,母亲便会将这些蒿草放在门口点燃,不一会儿,滚滚的绿色浓烟就弥漫了整个房间,蚊子们像成群结队的大雁往门外逃窜。它们发生的嗡嗡声响彻在整个村庄的上空。

那片空地上的蒿草是我的亚马逊热带雨林,我经常在那里待上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我会捏一些小泥人,将他们散布在热带雨林的各个角落里。我操控着他们的命运:他们在无边无际的丛林里迷失方向,在一场毫无缘由的战争中冲锋陷阵,在丛林边上悠闲地吃着沙子和草叶做成的饭菜。

狗尾巴草似乎并不能派上用场,我讨厌它那毛毛虫似的脑袋。但是因为一个叫二毛的人,狗尾巴草却在我脑海中留下了比蒿草更为持久和鲜活的印象。二毛似乎非常喜欢狗尾巴草,在村子的小卖铺还没有泡泡糖卖的时候,他的嘴里一天到晚嚼着狗尾巴草的茎干。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一天,我也弄了一根狗尾巴草放在嘴里嚼,我立马把它吐了出来,嘴里泛着苦涩的草腥味。二毛在一旁乐得哈哈大笑,露出他那参差不齐的牙齿。

二毛不会吹泡泡糖,但他很喜欢嚼。一个泡泡糖他能嚼上好几天,等他终于决定吐出来时,泡泡糖的残渣会像石头一样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他也试图像我们一样吹出泡泡,但是他怎么也学不会,情急之下,他将泡泡糖放到手上用拳头碾平,再用双手放至嘴唇边吹出一个泡泡。

“看,我也会吹!”泡泡吹破后,他又将泡泡糖塞回嘴里。

在没钱买泡泡糖时,他还是嚼狗尾巴草。他就这样嚼着狗尾巴草,在村子里闲逛着。一旦他看到了一个塑料瓶,他就会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冲上前去,如获至宝一般将塑料瓶夹在腋下。

二毛只有一只眼睛,小时候他的右眼不小心戳到了一根生锈的铁钉上,他的父亲给他装上了一只不会转动的狗眼。

“狗眼看人低!”一天,王华冲他喊道。

二毛受不了这种刺激,他发疯似地扑向王华,两根手指作钩子状,要去挖掉王华的眼睛。我们吓坏了,跑过去拉开了他们。

从此以后,我们都不敢惹他。我们不知道二毛为什么要叫二毛,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大。他看上去有三十多岁,但他的憨笑让人觉得他只有七八岁,他沉默的时候看上去又像有五十多岁。他同他的父亲相依为命。

一天,二毛将他积存了一个夏天的塑料瓶拿到废品收购站卖掉了,换回来二十几个泡泡糖。他的父亲知道后,拿着一根棒槌追着他打,他们围着村子跑了一圈又一圈,所到之处,无不鸡飞狗跳,尘土飞扬。乡亲们都被他们父子俩给逗乐了,端着饭碗抱着孩子出来观看这场滑稽的闹剧。二毛的身上仿佛永远有着无穷无尽的活力。他时刻准备着作为一个丑角登台,以此来打破这平淡乏味的乡村生活。

但是,另一方面,村里的人又很尊重他。这是因为二毛会治病。谁眼里长了奇怪的丁,背上冒出来奇怪的包,脚上生了奇怪的刺,都会来找二毛。他治病的方式很奇特,他来到患者的房间里仔细地检查房间里所有的物件,通常在一个小时或更长时间之后,他大叫一声:这颗钉不能钉在这里!这张桌子摆错了位置!这个梯子不能横着放!神奇的是,当患者在二毛的指示下将钉子取下,将桌子摆正,将梯子竖着放起来后,他们的病竟真的在几天之内痊愈了。二毛的这一特异功能在我们的心里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夏天是那么漫长。水牛在池塘里喘着粗气,将原本清澈的池水搅得秽浊不堪。红色的蜻蜓在水牛头上没完没了地飞着,通常在它们飞上好几个小时候之后,黑夜才慢慢地落到我们的头上。

在那些比白昼更漫长的夜里,我们去捉萤火虫、偷西瓜、敲已经入睡的人家的门、学鬼叫。每天晚上,我们都有着不同的节目,这些节目使我们完全可以应付那些停电的日子。那时候的晚上经常停电,大人们坐在昏黄的烛光下,重复着张家长李家短,我们无法理解大人们的这种游戏,就像他们理解不了我们满村子的上蹿下跳有什么趣味可言一样。

我们最喜欢的还是去稻场玩捉迷藏的游戏。

“藏好了吗?”

“藏好了。”

应声回答的傻小子们总是最早被找到的。接下来,我们去草垛里、田沟里和树枝上这些颇受欢迎的藏匿点寻找他们,一下子又找到了好几个。

最后被找到的永远是二毛。他似乎永远都能找到被我们忽略的阴暗的小角落。有时候我们甚至相信他会隐身术。当我们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就消失在空气中。在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之后,我们决定惩罚二毛的隐身术。一天,等游戏开始后,事先约好的我们悄悄地离开稻场去别的地方玩耍去了,留下二毛傻傻地等在那里,一等就是好几个小时。之后,我们屡试不爽,每一次,二毛都会一动不动地待在他那无人问津的角落里。有好几次,他甚至在他藏身的地方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才被他的父亲找到。

一天晚上,同村的几个姑娘同我们一起玩起了捉迷藏。一个回合之后,她们回家去了。她们走后,二毛“唰”地一下从裤裆里掏出了他的那硕大无比青筋毕露的****。

“怎么样?你们的有这么大吗?”他一边摆着那玩意儿,一边向我们炫耀道。

经不起激将,我们也都纷纷掏出自己的****,将它弄大。然而事实证明,我们几个人的加起来都没有他的长。

接下来,他做了一件我们很长时间之内都无法理解的事情:他像中邪了一样拼命地来回摩擦他的****,同时发生呻吟声。我们站在那里,迷茫而困惑地看着他,直到他射出一道尿液,他才停止他那可怕的宗教般的仪式。

夏天是那么的漫长。有时候,走在被太阳晒得龟裂的田间小路上,我感觉自己仿佛会被这阳光给蒸发掉。在那些没有尽头的日子里,我们期待着下雨。

一场大雨过后,雨水总是会从池塘里溢出来,在沟渠里欢快地流窜着,去寻找更多的雨水。如果雨再大一点,雨水会在原本没有沟渠的地方形成新的沟渠,我们在那里欢笑嬉戏,互相追逐,如果不小心跌倒在水中,正好可以在无所顾忌的大笑声中洗一个凉水澡。

更多的时候,我们光着脚,守候在沟渠的窄处,用自制的渔网去捕鱼和龙虾。几个小时下来,总是能有收获。晚上,看着妈妈端上来用我捉的鱼虾做成的鲜美的汤,一种巨大的满足感从心中升起蔓延至全身。

我们喜欢偷偷地去雨后的河里游泳。雨后的河水无比清澈,带着阳光的味道。有时候河边还会挂着一道彩虹。我们游向那道彩虹,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我们彻底沉醉了。水里的世界是另一个世界,那里的一切都是流动的、轻盈的,与岸上的呆滞和沉重形成鲜明的反差,任何一个体会过水之灵性的人都不愿意在岸上久留。然而,大人们是反对我们游泳的,就像他们反对任何一件带有灵性的事情的一样。

二毛不会游泳,他总是呆呆地站在河边,替我们把风,一旦有大人走过来,二毛就会咳嗽一声,我们听见咳嗽声便迅速地从河里爬上岸,来不及爬上岸的,就潜到河底。那天,和往常一样,二毛站在岸边,看我们游泳。突然村子里传来凄厉的尖叫声。那尖叫声带来了二毛父亲的死讯。他一溜烟地跑了回去。

二毛的父亲死得很蹊跷。那天早上还有人看见他在田里一边哼着歌一边干活,中午他被发现死在了田里,身上留下了被水牛踩伤的痕迹。有人说他是得病死的,有人说他是被牛踩死的。谁也说不清。最后村里人把二毛的父亲给埋了,那头牛被宰了,用在了葬礼的宴席上。

村里传下来这样一个习俗,头七的时候,在死者的家与墓碑之间的路上贴上一张张白纸,据说这样可以让死者的亡灵找到回家的路,并带走他生前喜欢的物品。

那天,我和王华走在村头的路上,无意间看到了裹在树上的一张张白纸。我们当时并不知道这样的习俗,还以为是谁的恶作剧。

“这纸不错,可以用来写字。”我对王华说。

“嗯,我们一起把它们都弄下来吧。”王华说。

我们在那儿一张张地收着纸的时候,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们回头一看,看到二毛飞快地跑向我们。他气急败坏地抢过我们手上的纸,大声骂道:“你们这些****的,存心不想让我爹回家!”说着,拳头就如雨点般落到了我们头上,一个路过的大人放下锄头,解救了我们。

从那以后,夏天好像就变得不那么漫长了。日子变得支离破碎,再也拼不出一个完整的形状。我们好像泥人一样在一夜之间被人用手生生地给捏成了成年人的模样。

二毛成了一个孤儿,他的假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给弄丢了,他睁着一只眼睛继续漫无目的地在村子里游荡着。他的身上越来越脏了,浑身上下散发着腐败和恶臭的气味。他的衣服本来就不怎么洗,现在更是同他那肮脏的身体纠缠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哪里是衣服,哪里是肉了。他再也吃不起泡泡糖了,只能终日叼着根狗尾巴草,大嚼特嚼。

他靠乞讨度日,有时候,在没人愿意给他饭吃的时候,他会去别人的地里挖几个红薯,顺几根黄瓜,虽然被发现了好几次,但村里人也拿他没办法。

有一天早上,母亲推开门,正准备去门前的空地上扯蒿草,突然,她看见蒿草上好像躺着一个人。她赶紧叫来父亲。父亲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二毛。他吃了别人家刚打过农药的西红柿,中毒身亡,他的手上还紧紧捏着一个咬了一口的半熟的西红柿。

谁也不知道,他度过了怎样的一个夜晚,在怎样的跌跌撞撞之中,来到我家门前,倒在了那片巴西的亚马逊热带雨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