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肠辘辘的我颤抖着从床上爬起来,在家里的五屉柜里找吃的。在妈妈纳的一堆鞋底下,我找到一个烧饼,还冒着热气,我急忙把烧饼塞进嘴里,我用力咬了一口,牙齿一阵剧痛,一股血腥味溢出,我把咬进嘴里的烧饼吐了出来,一同吐出来的还有三颗牙齿。我急忙望向五屉柜上面的镜子,居然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这时候闹钟响了,关掉闹钟后我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等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五点半了。要迟到了……恐惧感一下子灌满了我的身体。我赶紧爬起床,顾不上洗漱,奋不顾身地朝学校跑去。
“叫你晚上不要看电视,你不听!又迟到了吧!你别回家了,就住在学校吧!”父亲的训斥声和母亲劝阻父亲的声音从房间里传了出来。
半小时后,我听到“运动员进行曲”从学校操场上的喇叭里传了出来。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汗水源源不断地滚进眼睛里。
班主任周老师阴沉着脸,站在教室门口。我一看见他,便低下了头。
高中毕业后,我只见过他一次。那一次,我站在武昌火车站的候车室里等着检票,远远看到一个啤酒肚晃了过来,刚开始我以为那只是一个跟周老师长得很像的人,但是等看到他大咳几声,毫无顾忌地往地上吐痰时,我知道,那一定是周老师。他永远有吐不完的痰。我本想同他打招呼,可是就在他离我越来越近的时候,我居然一下子低下了头,就像我曾无数次在他面前做过的那样,我深深地低下了我的头。
“升旗仪式结束后,来办公室找我。”我看着自己的脚,听见周老师说。
今天国旗下的讲话由方校长亲自来讲。他情绪激动地对全校师生说:“老师们!同学们!还有三个月高考就要来了。我们都知道这对于我们而言意味着什么,高考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高考多一分,压倒一个军……辛苦一百天,幸福一百年。高考是人生的转折点,也是人生最后一个转折点,你现在不努力,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再去努力呢?!”
我没有认真听,但也知道他在讲些什么,同样的话我已经听过无数次了。当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迟到的事。我不知道我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罚。虽然惩罚的形式基本上只有写保证书、罚站、打扫卫生三种,但每一种形式都有各种变种,以罚站为例,视迟到情节不同,罚站的地点可以是教室门口、食堂门口、操场中央(夏天那里最热)、池塘边(冬天那里最冷),最恐怖的地点是周老师的家,据去过他家罚站的同学讲,周老师会让你手举一盆水,单腿站在他的床边,而他则躺在床上睡大觉,如果你发出声响弄醒了他,后果将不堪设想。
今天我之所以很担心,一是因为今天迟到的人比较多,一共有七个;二是这已经是这个星期我第二次迟到了。果然,这一次,周老师想出了一个新花样,一顿训斥之后,他骑上了他的摩托车,让我们这七个迟到的学生跟在他的车子后面跑。
我们追着摩托车,绕着操场跑,汗水再一次爬满了我的脸,我甚至感觉汗水快要弄瞎我的眼睛了。我已经不知道跑了多少圈了,我只知道我再也跑不动了。我瘫坐在操场边上,看着他们又跑了半圈。
周老师停了下来,对我们说:“回去上早自习!”
“狗日的,太狠心了,我一定要报仇!”赵磊咬牙切齿地说。我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赵磊是我的室友,之前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每天都一起去食堂吃饭。高二的时候,他的学习成绩很好,每次考试都在年级前十名里。但有一天,他突然跑到办公室跟班主任说,他不想再当一个好学生了,觉得没什么意思,他希望老师不要再像以前那样管他。自那以后,他开始抽烟、喝酒、通宵上网,过上了标准的“差生”生活。周老师在多次劝说无效后向全班同学宣布赵磊脑子有病,奉劝大家,尤其是奉劝我,离他远一点。
他教会了我抽烟,第一次把烟吸入肺部的感觉十分美妙,就像是喝醉了酒一样,不一样的是从开始喝酒到喝醉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而抽烟只要几秒钟。一天,周老师偷袭了我们宿舍,看到我们在抽烟,他十分生气。他把我拉到墙角狠狠地训斥了我一顿,却一句话也没对赵磊说。班主任走后,赵磊笑着说:“看到没有?这就是当差生的好处。”
我们走进了教室。几个座位靠窗的同学目睹了刚才“追车”的全过程。他们一看见我们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感觉很爽吧?”王中强说。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笑得更开心了。
“你没事吧?”我回到座位上,坐在我左边的晓雯问我,“周老师也太缺德了。”我没有理她,拿起英语课本,读了起来,今天是英语早自习。
我们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最后一排的十个座位是连在一起的,与倒数第二排有一米远的距离。只有月考成绩排名前十位的学生才有资格坐在最后一排。这是周老师精心安排的,他说这是他多年教学积累的最宝贵的经验之一,这样做可以让学习成绩最好的学生避免受到影响,还可以激励大家考上班级前十名。
从高二进入文科班以后,我一直坐在最后一排,晓雯也是。
不知道从什么开始,我喜欢上了晓雯。我相信我对她是一见钟情,不过我并不记得我第一次看到她时她的模样,我只知道每次看到她,我都好像是突然在黑白电视机里看到了一片彩色。每当我回忆起高中的时光,她永远是第一个出现在我脑海里的。
有一天,有人在学校门口卖塑料做成的玫瑰花,我买了一束藏在晓雯的课桌里。我还在玫瑰花里藏了一张纸条:“这些花是不会凋谢的,如同我对你的爱。”我假装趴在桌子上睡午觉,其实一直在等着她来。
终于,她来了,我能认出她的脚步声,那声音就像是雨点落在久旱的地上。她开始收拾桌子,找出下午要用到的课本。就在这时候,她看到了那束玫瑰花,也看到了那张字条。她朝我看了一眼,我立马紧紧闭上了半眯着的眼睛。
但我仍然看到了她的笑容,同那些塑料玫瑰花一样,这笑容在我的回忆里,永远不会凋谢。
然而,此刻,我却恨着她。一个星期前,周老师找她谈话了。谈话结束后,她红着眼睛走了进来。我问她周老师跟她说了些什么,她没有回答我。从那以后,她不怎么理我了。更可气的是,她居然在下课期间跟王中强谈笑风生!班上也许只有她不知道,王中强是道上混的,从高二开始,他一直在追晓雯。
当时我们县城里最有名的帮派是洪兴帮和山口帮,以县城里最长的街道民主街划街而治,民主街以北的地方是洪兴帮的地盘,民主街以南的地方是山口帮的地盘。我们学校位于民主街以北,县城的另一所高中位于民主街以南,帮派的主要成员就是来自这两所中学的学生和一些辍学的无业青年。他们的主要收入是靠敲诈放学回家路上的小学生。当然,同香港黑帮电影里一样,他们称之为“保护费”。
我上高一那一年,洪兴帮和山口帮在县体育馆门口爆发了一次混战,据赵磊讲,那一天混战开始没多久,一时之间,风沙走石,遮天蔽日,钢管与菜刀齐飞,鲜血四溅。混战中,两边各死了一人,多人受伤。那次派出所同学校联手进行了一次大调查,开除了十几个学生。自那以后,帮派的活动渐渐少了。
其实知道这些的人并不多,大多数人只知道有洪兴帮和山口帮,并不知道详情,这些都是室友赵磊告诉我的。在周老师宣布他脑子有病后不久,他加入了洪兴帮。王中强也是洪兴帮的人,不过据赵磊讲,他们俩属于不同的派系。但是不管怎样,他们俩都是同一个帮派的,我经常看到他们俩一起躲到厕所里去抽烟。这是我渐渐疏远赵磊的根本原因。
英语早自习结束后,王中强走了过来。他嬉皮笑脸地对晓雯说:“去哪儿吃饭啊?今天是我的生日,我请你吃饭吧!”
“我今天不想吃饭,就吃饼干。”晓雯说完,怯怯地看了我一眼。
“走吧!给个面子。”
“不去了。”
王中强摇摇头,走开了。
“人家生日,你怎么这么不给面子呀!”我故意气晓雯。
“我去不去是我的自由,你管得着吗?”说完,她疾步走了出去。
“你不去吃早饭吗?”坐在我右边的张博问我。
“不吃了,没胃口。”其实是因为我刚发现我口袋里的十块钱不知道什么时候没有了,大概是我瘫坐在操场上时给弄丢的。
不一会儿,晓雯回来了,眼眶又湿又红。我正准备向她道歉的时候,王中强也走了过来,他递给晓雯一包奥利奥饼干,而她竟然半推半就地伸手接了过来!我狠狠瞪了她一眼,决定不再同她讲话了。
上午前两节课是英语课。上课铃声响起后,张老师迈着重重的步子走上讲台,同学们立刻安静下来,张老师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着,经验告诉我们,这意味着他要发飙了,只见他把手上的课本重重拍到讲桌上,在扬起的粉笔灰中,大骂道:“我说你们这些人真是些死脸!你们考得很好是吗?还有脸聊天?这次月考我们班英语成绩是三个文科班里面最差的!我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他环顾了一下教室,肌肉抽搐得稍微慢了一些,“你们接着背书吧,我今天没心情上课。”说完,他走到走廊里抽烟去了。
“M-I-S-E-R-Y-[miz?ri]-[miz?ri]-痛苦不幸-痛苦不幸-M-I-S-E-R-Y.”杨一第一个背起了单词,他永远是念得最大声的。在他的带领下,刚上完一小时早自习的我们也都读了起来。
“吃点饼干吧,你都没吃早饭。”晓雯特意拿了她自己的威化饼干给我。
“你别烦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大喊了一声,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的声音有那么大。全班同学都停止了朗读,扭过头来看我。我把我的头藏在书本后面。张老师应声走了进来。
“谁在喊什么?”张老师大吼道。
“是叶笛!”这个时候,王中强总是最积极的。
张老师冲到我面前,一把抓住了我的领口,吼道:“你别以为你学习成绩好,我就不会揍你!”他的鼻孔一张一合,喘着粗气,“去,到外面去给我站着!”说完,他一把将我推到了门口。
王中强冲着我做了一个“V”字的手势。张老师也看到了这个手势。这个动作像油一样浇在了他的火上。
“王中强!你幸灾乐祸什么!你给我出来!”
“我怎么了?”
“你怎么了?你说你怎么了?”张老师脸上的青筋都蹦了出来,他扑过去,一个耳光打在王中强的脸上,正准备打第二个时,王中强用右手挡了一下。这个“挡”的动作再次激怒了张老师,他抓着王中强的头发就往墙上撞。一下、两下、三下……鲜血顺着墙壁流了下来。
他一边撞,一边还喊道:“你不是洪兴帮的吗?叫你们帮主来找我报仇!”
全班同学都吓坏了,连大气都不敢喘。这时候,张博站了起来,他大喊道:“林小伟,快拉开他们呀!要出人命了!”当时,林小伟是班长,我是团支书。我们正准备动身过去劝架。突然,张老师停了下来。他回过身,边喘着粗气,边嚷着:“刚才是谁喊的?!”
所有人都低下了头,没有人敢回答。在张老师转身的瞬间,张博和林小伟都坐了下去,我也将迈出的步子悄悄收了回去。
“我打的是你爹吗?要你管!我打死人愿意坐牢!你们谁管得了!”张老师继续咆哮着。
王中强抱着头,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后来,张博告诉我,这个场景无数次出现在他的噩梦里:他深深地低着头,手捂着胸口,因为他害怕心脏会跳出来。在那一刻,他非常担心有人会喊出他的名字。
“那天下午发生的事,你还记得吧?”多年后的一次聚会上,张博在讲完他的噩梦后,带着醉意问我。
“当然记得,那事儿挺逗的。”我回答说。
“什么事啊?”林小伟问。
“政治老师是周老师的表妹,这你知道吧?”张博再次陷入回忆里,“我们当时也很怕她,那天她气冲冲地走进教室说——”
“你们有人居然到现在还没有记下来‘三个代表’是什么?有四个人都将其中的一个‘代表’答成了‘中国共产党始终代表先进生产关系的前进方向’。生产关系还怎么前进啊?更可气的是,我查了一下,这四个人考试时是坐在一起的。”张博模仿着政治老师抑扬顿挫的腔调,把大家都给逗乐了。
“哦,我想起来了,”林小伟笑着说,“接着,周老师走进教室,把那四个人叫到走廊里,从右往左,挨着扇他们的耳光。他扇得太起劲了,居然把并排站在一起的政治老师也扇了一耳光。”
“对对对,”张博激动地说,“接着她走进教室,手捂着被扇红的脸,说‘哎呀,你们害我也挨了一耳光’,那样子太滑稽了。”
当时大家都憋着,不敢笑,政治课下课后,教室里爆发出一阵狂笑声。
我清楚地记得我没有笑,因为我还在想着上午的事。上午,英语课下课后,周老师叫林小伟带王中强去医院,之后他把我叫去了办公室。
“你最近是怎么了?”周老师说,“你别以为你不说话我就不知道。现在只剩下三个月了。三个月时间很短的,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分心。你自己的家境你也是知道的。你要谈恋爱,你考上一本大学,随便你谈,是不是?再说了,‘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你们两个要是有一个没考上一本,剩下的那一个还有什么脸面对考上的那一个?是不是?我前几天已经跟朱晓雯谈过了。她已经答应我不会跟你谈恋爱。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学生,平时表现也不错,这点道理你肯定能想明白。你想得明白吗?”
我点点头。
“嗯,行,回去上课吧。上课铃已经响了,是吧?”
“先别走,我还有点事要问你一下。”我正准备离开,周老师又叫住了我。这时候,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都上课去了,只剩下周老师和我两个人。
“你最近有没有发现赵磊有什么不对劲?”
“还不是和以前一样。”
“你不用瞒我,我都知道得很清楚了。他是不是跟万丽丽走得很近?”
周老师瞪着我,太阳穴旁边的青筋若隐若现,我想起了张老师揍王中强的那一幕,赶紧哆嗦着回答道:“是……是的。”
“同学们是不是都在议论?”
“有……有议论。”
“好,我知道了,回去上课吧。”
下午的数学课上,周老师给我们发了一份模拟试卷让我们自己做。做卷子的时候,我瞥见了走廊上的赵磊、万丽丽还有他们的家长。其中的一个人——我猜那是赵磊的父亲——正在给周老师递烟。
我就这样出卖了赵磊。赵磊和万丽丽的事情曝光之后,赵磊越发地放纵自己了,他经常通宵上网,一上课就呼呼大睡。每次看到他,我都很内疚,几次想向他道歉,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吃过晚饭,晚自习便开始了。
我怎么能忘掉那样的晚自习?全班九十多个人挤在一起,教室里弥漫着汗水味和叹息声。每个人桌子上都用书挡立着一堆书,像一个个小的坟冢一样。两台吊扇在我们头顶吱吱悠悠地转着。我们低着头,在题海里漫游。抬起头来,我们能看见挂在黑板上方的对联: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同时还能看见的是黑板右侧红色粉笔写着的倒计时——离高考仅有99天。我们一个星期要上六个这样的晚自习,只有周六不用上。每个晚自习的时间是四个小时,通常老师们会这样安排晚自习的时间:前两个小时一起做一份卷子,后两个小时则用来讲上次做过的卷子。晚自习时,我们最怕的是看到走廊窗户外周老师的身影,他总是神出鬼没般地立在玻璃窗后,死死地瞪着晚自习上悄声说话的学生。
“说起来,那段时间还是很令人怀念的啊!”张博这时已经明显醉了。
“有什么好怀念的啊?你不觉得那时候很压抑吗?”一直以来,我理解不了这种怀念。
“压抑是压抑,可是那时候大家都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奋斗,生活多充实啊!不像现在,大家各自为战,生活好像也没有了目标。”张博接着说道。
“你不觉得那时候的老师,特别是周老师和张老师都很不人道吗?”我不肯罢休。
“现在来看,是有些不人道。不过说到底,也是为了我们好。是不是?现在还有谁会像他们那样关心我们呀?”坐在一旁一直沉默着的杨一接过话头说道。
“而且最后我们班考上一本的,还真都在最后一排,这一点,你还是不得不佩服周老师,”林小伟说,“张博,你别喝了,我们可没人背得动你啊!”
“谁要你背?打电话让张老师来背我,他要是不肯背,我就打他——打死你我愿意坐牢!”张博又学起了张老师那种经典名言,引来大家一阵笑。
“赵磊现在在哪儿做什么?”我问小伟。
“不知道。很多同学都下落不明啊,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有一天晚上我和赵磊一边在宿舍里烤着火,一边聊着天。他把他汗湿了的鞋垫拿到火上面拷。鞋垫冒出热腾腾的蒸汽。
他说:“你不觉得这蒸汽很神秘吗?这是来自我体内的蒸汽。”
那是高考前最后的一个冬天,也就是离高考还有半年的时候。那天晚上,寝室里只有我和赵磊两个人,宿舍里冷得出奇,赵磊说他想到一个好主意,那就是把教科书都拿出来烧掉取暖。我说这主意不错。不过最后我挑出来的都是一些没有什么用的书和卷子,他却把几乎所有的书都拿出来烧了。他说这些书都是垃圾。
就在这时候,我忍不住问了他一个在我心里埋藏了很长时间的问题:
“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活着是为了什么?”
他沉默了许久之后抛出这样一句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教科书的灰烬随着从他嘴里吐出来的烟圈飘向窗外。不知道为什么,当我回忆起赵磊的时候,我总觉得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个画面,虽然事实上我知道这不是。
那天晚自习后,我往寝室里走,碰到了迎面走来的赵磊。
“又去通宵?”我问。
“Yeah!”他答,“我打!”他模仿着李小龙的叫声和踢腿,打向我。
我躲过他的腿,继续往寝室走。这时我远远看见有两三个人在寝室门口抽着烟。那是王中强,头上裹着绷带的王中强,还有他的两个洪兴帮的哥们。
“先跟你说清楚,老子今天来找你,不是因为被姓张的那孙子给揍了。”王中强扔掉烟蒂,用脚狠狠地踩灭了它,“是因为你他妈的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吼晓雯。你他妈的活腻了是不是?”
“我吼她关你什么事?”当然,这句话我只敢在心里说。我一个人怎么打得过他们仨?我沉默着,随时准备跑掉。
“干啥呢?干啥呢?”背后传来赵磊的声音。
“这不管你的事,你躲一边儿去!”王中强说。
“怎么不管我的事,洪兴帮的事就是我的事。”接着赵磊在王中强耳边说了些什么。他刚说完,王中强扭头就走了,边走还边学着黑帮老大的口气冲我说道:“今天,看在赵磊的面子上,就不跟你计较了。下次你给我注意点!”
“你不是去网吧了吗?”我问赵磊。
“忘了带钱了。”他说。
“你跟他说了啥?”
“洪兴帮的事儿,你别过问。”
我直到现在也不知道赵磊到底跟王中强说了些什么。事实上,我也没有兴趣知道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当时我正沉浸在一阵幸福的洪流之中。
那天下晚自习之前,晓雯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下晚自习后,小巷子里见。”学校后面有一条幽深的小巷子通向附近的居民区,那里一直是地下情人们的幽会之处。
晓雯站在小巷子的深处。我永远都忘不了她那时候的样子,她上身穿着白色的短袖T恤,下身穿着蓝色的牛仔裤,手上拿了两本教科书。看见我走了过来,她先是羞涩地低下头,接着她又坚定地抬起了头,一字一句地说:“叶笛,我喜欢你。我们一起报考同一所学校,好不好?”
我第一次牵起了她的手,第一次亲吻了她的脸颊。一股巨大的暖流从头流到脚,我被吞没了。像一个快要溺水而亡的人拼命地抓着水面上的稻草,我紧紧地抱着她。我的心仿佛像一台正爬向坡顶的拖拉机,突突突突地震动着,仿佛只要我张开嘴,它就会一下子冲出来。
哦,忘了这些蹩脚的比喻吧,天知道,我多想让时间停留在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