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十七个远方(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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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巴黎

他就那样站在空无一人的田野上,田地里满是收割过后的庄稼留下的残败而突兀的根茬。他两手空空,光着双脚,与所有眺望火车窗外的目光相遇。

此刻,他坐在拥挤的火车车厢里,他的眼前浮现出这样一副画面:大风把行驶中的列车吹成了七段,走在最前面的火车头不顾自己已经断裂的身体,野蛮地向前开着。他幻想着自己乘坐的列车可以遭遇这样的事故,如果他幸免于难,他就悄悄离开事故现场,找一个最近的村庄隐姓埋名地过完下半辈子,让他的亲友们误以为他已在车祸中丧生。

火车进站了,仿佛听见了某种召唤似的,他突然起身离开座位,行李都没拿,穿过拥挤的人群,下了车。下车后,他故意不看站牌上的字,埋着头走出了车站。此刻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他看了看不远处城镇的灯光,转身朝着漆黑的田野走去。

他怀着激动而恐惧的心情在田间的小路上大步流星地走着,这些蜿蜒的小路在路人多年的踩踏下变得平坦而干净,就像夜空中的银河一样将人们带向茫茫不可知的远方。他开始问自己为什么要在半路下车,此刻又是在走向何方。但是他的头脑一片空白。

他一遍又一遍地掉进了田边泥泞的沟渠里,又一遍又一遍地爬了起来。他想起了那些庄稼,它们也是这样,在四季里一次次地跌倒又一次次地爬起来。这时候,天亮了,他想起了那个隐姓埋名的人生设想,迈着坚定的步伐,他走向不远处的村庄。

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小女孩跳进了他的视野中。她坐在一棵法国梧桐树底下,漫不经心地吃着馒头,突然一只盯着她看了很久的大公鸡扇动着翅膀,跳起来一口叼走了女孩手中的馒头。小女孩一边笑一边去追那只叼着馒头的公鸡。

这时候,太阳在橙黄色的雾霭中升了起来,他看了一眼太阳,又看了一眼小女孩,突然之间他觉得他不应该用自己的忧郁去污染这座淳朴的村庄。他喝了一口村边小溪里的清水,洗了把脸,决定继续上路。

身后传来拖拉机“突突突突”的声音,他避开司机的视线,跳了上去。车上堆满了麻袋,凑近一闻,是成熟的小麦的味道。他躺在小麦身上,仰望着天空,欣慰地舒了一口气。他想起了童年月光中的打麦场,一群孩子在奔逐嬉戏,他们玩起了捉迷藏。其中有一个小孩睁开眼睛,发现所有的小伙伴都不见了,他找呀找,一直找到了火车站,在那里他看见有一个人躺在火车轨道上,手里拿着四本书《圣经》《瓦尔登湖》《康拉德小说选》和《孤筏重洋》。这时候,火车在呼啸声中进站了,他上了车。

等我下车后,我发现我到的地方是巴黎。我走在香榭丽舍大街上,街边的梨树上飘起梨花,纷纷扬扬,像雪一样飘落着,刺得我睁不开眼睛。但是,在梨树的后面,我看到的都是些低矮而破旧的房子,这让我十分失望。

这时候,我看到有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老农叼着烟斗坐在桥头,他朝我憨厚地笑着,露出一排深黄色的牙齿。他用手指着远方,那眼神似乎是在告诉我完全没有必要感到失望。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住了:远处一颗硕大无比的红日挂在一片浩瀚无垠的海面上,在这史诗般的画面中央漂浮着一座金碧辉煌的教堂。我认出了那个教堂,它就是巴黎圣母院!这时候,巴黎圣母院就像一艘刚出海的巨型轮船缓缓地驶向红日,它每移动一点,空气中的悲剧气氛就增加了一分。就在它快要接近红日的那一刹那,我真想纵身跳进海里。

但我听见了父亲的声音,他站在街边,异常兴奋地将手中的烟散发给身边簇拥的人群,他激动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哽咽:“我儿子去法国了,我这辈子的操劳总算没有白费……”说完,父亲朝远方看了一眼,仿佛是在眺望法国。我赶紧蹲下身子,避开他的视线。

我匍匐着从他身边爬过,还好没有被他发现。这时候草丛中射出一道凌厉的目光,那目光的主人说:“你看你那样儿!除了像条狗一样在地上爬,你还会做什么?”我认出了她,她就是那个我深爱着却对我极度失望的姑娘。我急忙站起来,想对她解释这一切。然而她却消失了。

“等等我!”他被自己在睡梦中所喊出来的这句话给惊醒了。世界开始一点点地在他惺忪的双眼中醒过来:瓦蓝的天空、萧条的树枝、清香的麦子、颠簸的拖拉机。他像是要擦掉这个梦一样,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他饿了,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面有一张身份证、一张学生证、一个打火机、一首他写给女友的诗和178块钱。

他展开那首诗,读了起来——

看,这世上的人

走过来 走过去

相互寻找

互相依靠

然而有一些相遇

没有预兆

也没有祷告

我看见你 觉得很好

你说你看见我 也觉得很好

这就足够了

爱上你

我身上所有坚硬的地方

重新变得柔软

所有艰辛的过往

化作细雨中的呼喊

喊你的名字

喊你的一生

我多想关心你的一生

将你的一生作为我的一生

我知道

路途还很遥远 世事依然艰险

我不知道自己能走多久

不知道能不能等到花开的时候

然而 我知道我还有希望

遇见你

是我生命中最意外的希望

我会像荒凉驻守大地一样

驻守着希望

驻守着你

冬天就要来了

在刮个不停的北风中

窗外将开满你鲜艳的身体

想你将成为我唯一的暖气

然而 我不要想你

我还要挨着你 看着你

亲吻你

就像花儿挨着花儿

小草看着小草

叶子亲吻着叶子

风一吹

我们就跳起了快乐的舞蹈

哪怕我们最终会枯萎

哪怕我们——

化成了灰

“垃圾!”他愤恨地骂了一句,将那张纸揉成一团,扔在了路旁。犹豫了一会儿之后,他又扔掉了身份证和学生证。他顺着拖拉机行驶的方向望去,前方好像是一个小城镇。他决定下车,跳下来的时候他没有站稳,右腿的牛仔裤磨破了一块,露出来的膝盖血肉模糊。

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往不远处的城镇走去。他看到一座石桥,桥头竖着一条标语:“此桥随时有坍塌的危险,请行人和车辆绕行”。他径直走了过去。走了没多久,他看到了一所学校,大门上挂着一个牌子,写着“镇中实验中学”,他在校门口的小摊上买了两个煎饼、一碗豆浆和一包烟。

这时候,下课铃声响了。穿着校服的学生像闸门打开后倾泻出来的水一般涌出校门:几个学生簇拥在老师的身边,询问着考试成绩;一群被汗水浸湿了后背的男生走了出来,沾满灰尘的篮球在他们手中传来传去;一个娇小的姑娘好像是被同伴说中了心事,羞涩地低下头,向前跑开了……他站在校门口,贪婪地看着一个又一个稚气的面容,就像一个老人一样大口呼吸着年轻人身上散发出的青春气息。

接着,一个面目清秀的女生孤零零地走了出来,她的脸上带着一道狭长的伤疤。她用手捂着伤口,但伤口的两端还是清晰可见。她低着头面无表情地走着,很快消失在街道的转角处。

他决定跟着她走,他想要弄清楚那道伤疤的来由。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猜他大概是想要通过这一举动来与眼前的这个世界发生一点关系。他感到了孤独。

姑娘的牛仔裤上绣着一只紫蝴蝶,那只蝴蝶在姑娘扭动的臀部上似乎就要展翅飞走了。他想起了庄周梦蝶的故事,又想了一遍刚才做的那个梦。他问自己莫非眼前的一切只是另一个梦?也许他根本没有走下火车,现在的一切只是他头靠着车窗时做的一个梦?

这样想着,他抬头一看,发现那只紫蝴蝶不见了。

他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荡起来,红绿灯、斑马线、商业街、性病广告、办证刻章……眼前这个陌生的城镇似乎和中国别的城市没有太多的不同,他没有兴趣也没有力气再走下去了。他决定找一个旅馆好好睡一觉。

在一个幽暗的小巷子里他找到了一家不需要身份证即可入住的小旅馆——大中华旅社。他洗完澡,膝盖上的伤口在隐隐作痛,他坐在床上看着窗外闪烁的霓虹灯,被他强行掩盖了一天的恐惧此刻像秃鹫一样攫住了他的心。父亲失望的眼神、母亲哭泣的泪水、朋友们不解的目光——一幅幅画面像一束束黑夜中汽车射出的光迎面扑来。他感到眩晕,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他这是在做什么?他又要去哪里?

这时,隔壁的房间里传来女人“呜呜”的啜泣声。这哭声将他从恐惧中解救出来,他穿好衣服,推门而出,小心翼翼地走到隔壁房门前。他几次举起手来想敲门却又胆怯地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啜泣声一直没有停,最后,他终于鼓起勇气敲响了房门。

不一会,门开了。眼前的这个女人看上去很年轻,她穿着一套白色睡衣,卷曲的长发披在肩上,眼睛下面长着一颗泪痣,五官勉强称得上是端正。

“我我住在隔壁,听听见你哭得很伤心,想看看是……怎么回事。”

“你进来吧。”女人淡然一笑,长哭过后的那种急促的呼吸声将这笑容冲得更淡了。

“你没事吧?”

她没有回答他。沉默淹没了这间大中华旅馆里的小房子。他能听见她的呼吸声,窗外的汽车呼啸而过,将灯光照进房间里。

“我没事。”她扑哧一声笑了。“一看你就是一个学生,像你这样的好心人已经不多了。呵呵。不过,要不了多久,等你踏入这个社会,你就会变的。”她从一个黑色皮包里掏出一包红双喜的烟和一个白色的打火机,示意问他要不要抽一根。

“我觉得只要一个人坚持一种信念,社会是无法真正改变一个人的,很多人一再强调是社会改变了他们,事实上,这只是他们自甘堕落的借口。”他边接过烟,边像往常一样,在心里反驳着自己不同意的观点。

“坐。”她说。

他坐了下来,看见了映照在窗户玻璃上烟雾缭绕中的她的倒影。

他们默默抽着烟。他一直想找个话题来打破这种沉默,文学?电影?音乐?他拿不准对方是否会喜欢这些东西。最后烟抽完了,他起身说:“既然你没事,那我走了。你多……保重吧。”

“别走,”她突然拉住他的手,她的手让他想到冬天屋檐下的冰柱,“留下来陪我聊聊天吧。我一个人待着肯定还是想哭。不过我不想告诉你原因,说出来也无济于事……谈谈你吧,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你身上还带着伤,不会是被人追杀吧?”

“嗯,你猜对了,其实我昨天刚干掉了一个黑社会老大。”他笑了,找回了平日里的幽默感。

“那你接下来是不是要带上我亡命天涯啊?”她也笑了。

“咦,你还挺有文学修养的啊?这么快就入戏了。”

他们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始终避免着谈到对方的过去和未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个人都躺在了床上。最后她说她累了,想睡觉,说完就伸手关掉了灯。

月光中她身体起伏的曲线就像黑夜中依稀可见的山峦。他想起不久前他第一次抚摸异性乳房时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像是触到了遥不可及的月亮,又像是摸到了童年里被露水打湿的稻草垛。不过经过一天的奔波,此刻,他实在是太疲倦了。一阵温暖的倦意袭来,他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一阵沉闷的摩托车启动的声音把他从睡梦中惊醒。世界又一点点地恢复成它原来的样子,他看见了旅馆里的天花板、电视机、贴着白色壁纸的墙壁、桌子、台灯、压在台灯地下的纸条。他起身跑到窗口,看到了晨雾中坐在摩托车后面的那一头卷曲的长发。

他折身,拿起纸条,读了起来——

没想到你昨晚那么快就睡着了。白天一定走了很多路吧,看你脚底都起泡了。你一晚上说了很多梦话,又是海子又是什么杰克·凯鲁亚克的,我看真正有文学修养的人是你吧……实话告诉你吧,昨晚之所以哭得那么厉害,是因为从今天开始我就要做小姐了。家里的弟弟妹妹都等着钱上学。不说了,我要走了。

他沮丧地走出了旅店。世界依然繁华如故。在旅店门口的街道上,他随手将身上剩下的七十多块钱递给了路边一个抱着婴儿的女乞丐,她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惊喜。

他就像一艘行走在陆地上的船一样,生硬地穿过街上的人群,穿过车辆,穿过灰暗的建筑。他干脆脱掉了他那双裹满泥土的鞋,赤着双脚走着。几个路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但很快,他们的注意力被前方围成一个圆圈的人群吸引过去了。他也凑了过去。透过人群裤腿间的间隙,他看到地上躺着一个已经死去的老人。她躺在垃圾堆里,头枕着一床破旧不堪的棉絮。

看着这具苍白而僵硬的尸体,他仿佛看到了她的一生:无忧无虑的童年(追赶公鸡的马尾辫)、痛苦压抑的中学时光(手捂着伤疤的紫蝴蝶),无能为力的青春(消失在晨雾中的长发),抱着小孩乞讨的妇女、病死在城郊的老人。

人活七十岁也不过才活了两万多天。一个人的一生来得及做什么?似乎什么也来不及。

他这样想着,走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又来到了火车边那空旷的田野上。这一次他没有走田间小路,而是像他幻想中的那列一意孤行的火车头一样疯狂地在农田中奔跑着。根茬刺破了他的双脚,在他跑过的地方,留下了一道微末的血痕。

最后,他就那样站在空无一人的田野,田地里满是收割过后的残败而突兀的根茬。他两手空空,光着双脚,看着火车从自己的眼前经过。

在我眺望窗外的目光中,他像一只小鸟一样,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