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旁边有一条金沙河。在家的时候,我经常一个人来到这条河边,把它想象成惊涛拍岸的金沙江。我告诉自己,只要渡过这条河,我就能到达四川、云南或是西藏。然而,事实上这只是一条静静流淌着的小河,就像河面上我那卑微的倒影一样,他没有任何让人过目不忘的地方。
当我向我的朋友王靖讲起这条河的时候,她兴奋地说:“我们家旁边也有一边金沙河。你看,我们多有缘!”
“是吗?是金色的金,沙子的沙吗?”
“是啊!小时候,我们要去哈尔滨,都得从那条河上过去。那会儿还没修桥,冬天的时候可好玩儿了,我爸会驾着马车从冰面上走过去。”
“你家还有马车?”
“小时候有。”
“那冰有那么厚吗?”
“当然!”她笑着说,“东北的冰都有那么厚!那个河滩上还有很多河蚌呢!你吃过河蚌吗?”
“没吃过。”
“可好吃了。”
“那条河为什么叫金沙河啊?”我问她。
“我忘了,好像是有个什么故事吧,但是我忘了。”她低头吃着服务员端上来的第一道菜:东北乱炖。
我也没有想过我家旁边那条金沙河名字的由来,直到有一天傍晚,我在河边散步的时候碰到了老张。
老张住在我家隔壁,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同成千上万个外出务工的男人一样,他的命运是一览无余的。在上个世纪那场声势浩大的计划生育运动中,他因为超生没钱交罚款而被夺走了工作。二十多年来,他四处漂泊,靠打工赚回来的钱养家糊口。岁月在他的脸上雕刻了两条深深的法令纹,使他显得成熟而稳重。然而,他的嘴角总是挂着一丝戏谑的笑容,仿佛时刻准备着嘲笑这个世界的荒谬。
在他给我讲这个故事之前,他从未在我的脑海中真正停留过。他的面容是如此模糊,仿佛随时都可以从我的脑海里蒸发掉。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他站在河边一条废弃的木船上,看到了不远处的我,突然开口说:“你很喜欢在河边闲逛啊——毕业后有什么打算吗?”
这个破折号表达不出它应有的长度:在我点头示意之后,他沉默了许久才问了这个许多人都会问到的问题。
“不知道啊,没什么打算,走一步算一步吧。”这是我一贯的回答。
“年轻人怎么能够没有理想呢?——不过,有理想也不一定……有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成天梦想着成为一名作家……写过,写过一些小说,有短篇也有长篇,不过都跟不上时代了——在我决定结婚的那天,我一把火把它们全都烧掉了……现在我也忘了自己写过些什么,不过有一个故事我却一直记得,每次看到这条河我都会想起来——你知道这条河为什么要叫金沙河吗?”
他走下木船,掏出一根香烟。不一会,烟雾开始徐徐上升,在烟雾的笼罩下,他的脸显得那么陌生,我突然感到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张脸。
“我所说的这个故事就是关于这条河的由来——故事发生在清朝,那时河边有着一个默默无闻的村庄,村子里住着一个姑娘,同她父亲相依为命。父女俩以捕鱼为业。姑娘的生活贫穷而乏味,但是她却时常感到快乐而充实——你是不是觉得这个故事很无聊?我说过我的故事已经跟不上时代了,我听说现在很流行魔幻小说——你要是不想听就算了吧……”
“那好,我接着讲——姑娘喜欢听鸟儿婉转而动听的歌声,尤其是夜莺。每天晚上她都在夜莺的歌声中安静而满足地睡去——你知道,那时候不像现在污染这么严重,这个情节是有可能发生的。”
“村子里还有一个小伙子,他是后来才搬到这个村庄的,他的真诚和善良很快得到了全村人的赏识和尊重。他有时也会和父女俩一起下河捕鱼。渐渐地,他爱上了那个姑娘。小伙子也很喜欢鸟叫,还能惟妙惟肖地模仿各种鸟语。”
“后来,城里来了一个大官员,他喜欢收集各种鸟儿的羽毛。为了弄到更多珍奇的羽毛,他不惜以高价收买。消息传开后,为了赚到更多的钱,人们纷纷投入到疯狂的捕鸟行动中。”
“很快,整个县城里的鸟儿都快被捕光了,姑娘听到夜莺美妙的歌声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在那些没有歌声的夜里,她会爬在窗台上悄悄哭泣。这一切都被前来偷看姑娘的小伙子看在眼里。为了让姑娘高兴起来,他每夜都悄悄爬到姑娘窗前的大槐树上,模仿夜莺的歌唱。”
“他觉得他这样做迟早会被姑娘发现,他想只有转移人们的注意力才能停止人们疯狂的捕鸟行为,于是他开始四处散播一个消息:这条河里有金子——你知道,那时候是清朝,民风淳朴,人们很容易相信他人。很快这个消息传遍了方圆几十里的地方。”
“人们的目光一下子从天空的飞鸟转向河底的金子……没多久,河水便被淘金者抽干了。父女俩无鱼可捕,便离开了村庄,与小伙子失去了联系,姑娘自始至终都不知道有人曾在夜晚的树上为她歌唱。而那些淘金者们最后发现河里根本没有金子。但是这件事在他们脑海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记。在他们向子孙后代讲述的故事里,他们经常会这样开头:很多年前,我差一点就在金沙河里淘到了金子……从那时候起,人们就称这座河为金沙河了。”
他停了下来,点燃另一支烟,一堆烟屑飘进河中,其中的一片似乎不甘心这种坠落的命运,奋力往上攀升,但最后它还是同其它的烟屑一样,掉进了河水里。
“这条河的名字很俗,就像我跟你讲的这个故事一样。但这就是生活。我也想过其它结局。比如愤怒的淘金者放火烧掉了村庄,老父亲不幸遇难,小伙子救出了姑娘,远走他乡,双宿双飞。或是父女俩也加入到淘金的行列中,结果却在一次意外中葬身河中,小伙子闻讯赶来,悲痛欲绝,最后跳河自杀……但这些都不是真正的生活,真正的生活没有那么多悲欢离合,也没有那么多爱恨情长。我们的生活极其平淡,平淡得几乎找不到一个属于自己的故事。”
也许是由于这个故事在他心里积压得太久的缘故,当他以一种急促的语气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它竟拥有了一种火山喷发式的力量。我听得热血沸腾,但面对这种力量,我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忘了自己说了些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说。我只记得当他讲完这个故事的时候,黑夜悄无声息地降临了。我同他一道往家的方向走去。快到家门口时,他碰到一个熟人,对方递过来一根烟,笑着说道:“老张,走走走,打麻将去,三缺一。”
很快,我看到笼罩在他眼中的忧郁消失了,他的嘴角又翘了起来,露出那戏谑的笑容。他随那人走了,他又融进了生活这条静静流淌的河流之中。
我本来想给王靖讲讲这个故事,但是却不知道从哪儿讲起。况且这个故事太书面化了,我无法用口语把它讲出来。
“你在想什么呢?”饭快吃完的时候,王靖问我,“你到底愿不愿意做我男朋友啊?你能不能痛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