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就要来了,碧河镇上很多人还穿着短袖。葱油饼想起小时候冬天在高墙根下晒太阳取暖的老人,他们都喜欢聊战争、部队、老蒋、炸弹、老虎凳、公社化、饿死。大概如同春风带走冬雪,朝阳带走晨雾,一代人的消失,也就带走了一批关键词。
就在葱油饼和苏婉有说有笑从碧河医院走出来的时候,李耀义正在门外的花圃中看着他们走远。他赤身裸体跑出了几条街之后,才意识到刚才某根木棉的枝丫刚好在自己肚子上开了一个长约一寸的口子,再跑下去怕肠子都要跳出来。确认后面没有人追来之后,他在老屋区的屋檐下偷了两件衣服穿上,虽然不合身,但基本能将重要部位遮住。他本来准备往书楼的方向走,但发现全身发软,几乎没什么力气。以前总笑话林少群酒量太差,喝了酒基本就要扶墙走路,而现在李耀义也必须扶墙走路,艰难而缓慢地挪动着脚步,一直走到医院门口。
他看到葱油饼,本来想喊住他,但看两个年轻人正甜蜜地聊天,不忍心打断他们,于是没有开口。他在医院门口的黑暗处静静坐了十五分钟,观察着有没有警车过来,一直等到草丛中的蚊子将他小腿叮了十几个包,他才摇摇晃晃走进急诊室。
他看到医生的时候,眼前的景象已经一片模糊。医生当然认得李耀义,什么都不用说,叫醒正在前台打盹的护士,实施抢救。几个小时之后,正当葱油饼和苏婉在公园树下的长凳上睡着了的时候,李耀义醒过来了,他感到口干舌燥,但他明白自己挺过来了,死不了。他躺着不动,开始构思下一步应该怎么做。在医院躺着是绝对不行的,那等于是等死。待到所有人都上班了,迎接他的很可能就是警车。电影里医院里的枪战情景在他脑海中一个个闪过。当然,他李耀义什么都不是,人家随时随地都可以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把他结果掉。他留意了这几年的新闻,凡是钉子户几乎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死的死,伤的伤,有的还活生生被车轮碾成了肉酱。
他真切体会到时间对于一个人的摧残。生命以一种耻辱的衰老正在不断摧残一个人的身体,也在不断扭曲一个人的意志。作为一个越战老兵,他接受被时间遗忘的命运。除了那些炮灰纷飞的记忆和自己有点暴戾的脾气,那段岁月什么都没有留下。他因伤退伍回家的那一年,从前一起复习高考的林少群已经大学毕业进了一家国营企业,日子过得风风火火,而自己只有一栋祖上留下来的破书楼。他在书楼下面弄一间小书店,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日子,一直到周边的旧房子都拆了,一直到很多开发商觉得这座书楼碍事。
年轻时候的李耀义也一直觉得这座书楼很破,没什么用;退伍以后他依然咒骂父亲没留给他什么钱,就留下一座空空的书楼。直到有一天,一位比他年纪大的老战友远道而来,到碧河镇找到李耀义,要将二十多年前借的一笔钱还给他。当年高考没考上,李耀义找了亲戚辗转进了部队。二十年前新兵蛋子青春豪迈,如今白发苍苍灯下相见泪眼婆娑。他压根就忘记当时借了什么钱,但老战友很认真,他用当时大米的价格与现在大米的价格进行换算,郑重其事将几千块钱交到李耀义手中,说自己不知道能活多少天,这钱一定要还回来。然后他走出门去,抬头一望,摸着冰凉的青砖,说了一句让李耀义终生难忘的话:“这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房子。”老人可能是在表达当时的心情,也可能只是在表达一种真诚的赞叹。但从来没有人当着他的面这么赞美这座书楼。
那天黄昏时候,在买菜回家的路上,李耀义骑着自行车,远远端详着这座书楼,在落日的余晖中,他发现了一种习焉不察的美。就像没有人会说月亮不美,没有人会说星星不美,他以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说这样一座书楼不美。美感的产生是那么毋庸置疑,那么坚定而无可辩驳。他突然也明白任何美丽的东西都是没什么用的,有用的东西都不怎么美。比如推土机有用,但很丑陋。他们想在这个地方建一座文化大厦,大厦一定会建得比书楼丑陋,但比书楼有用。李耀义反观自身,他遍体伤痕,贫穷不堪,这一身臭皮囊是没什么用的,如果灵魂还不美丽起来,那么就真的是一个废人了。
领悟到这些,李耀义决定跟没有什么用的书楼站在一起。他用令人不可思议的决绝推开了任何拆迁赔偿协议。他大声呼吁应该将这座书楼纳入文物保护单位的行列,但大家都装作听不见。这座书楼除了漂亮的青砖、半堵雄伟的马头墙、并不显眼的浮雕,实在也看不出有什么神奇特异之处。东州自古就是南蛮之地,也没有什么名人墨客来这书楼上面题写诗词书画,更关键是,大家都怕麻烦——没什么事,就少折腾。“老李,不破不立,拆了对大家都好,不拆对你也没什么好处。”他们对李耀义这么说。
用他们的话说,别逼我们对你下手。所以现在他们下手了,看来也是逼不得已。只要把李耀义逼走,或者关起来,不用一天时间,他们准可以把书楼拆得一块砖头都不剩。李耀义眼前开始浮现他们用竹架和绿色的保护网将书楼围起来的情景。那绿色的网就如同死囚的衣服,一旦穿上就命不久矣。
“要死也要和书楼死在一起。”他提一口气,坐了起来,拔掉手背上的针管,赤着脚走出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