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夜里,与我相恋五年的女友同我分手。
昨天的日期是2013年2月14日,我认为这是女友蓄谋已久的事情。
这让我联想到一个故事:女孩与男孩第一次做爱的时候,问男孩盐还是酱油,男孩答酱油,于是女孩把酱油涂在了私处,把男孩的头摁了下去,为的是让男孩闻到酱油味道的时候就想起她。男孩当然每天都会闻到酱油的味道。我也每年都会有一个2月14日。
我不知道女友为什么要和我分手,我没有问,她也没有说。她自然知道我是不会问的,所以她只是与我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若无其事地说道,我们分手吧。我心里并没有太大的波澜,只是慢慢地放开了她的手。她加快了脚步,于是消失在了人群里。
我屏蔽掉了昨夜的记忆,包括场景、光线、动作、对话,几乎抹去得一干二净,堂而皇之地假装昨天没有发生一样,可闭上眼睛,眼前却有一排硕大的白色字幕:昨天情人节,你猜怎么着?你被甩了!LOL!
早晨起床时,我下意识地拿起手机拨电话,发现女友的号码已经被我删除。我无奈地卸下手机电池,取出SIM卡扔掉,想要换一个号码。扔掉SIM卡的瞬间,我又不得不苦笑起来,即使我换了自己的电话卡,可我还是记得女友的电话号码,除非她换了号码,不然只能我换脑子。这让我很苦恼,因为我的记性实在很好:自四岁的某一天开始,我就不会忘记任何一件事情,我还记得,那是个下着蒙蒙细雨的阴天。这是句玩笑,我当然不是电视剧里的怪胎。可我也不是一个健忘的人。
人总是很奇怪的,强迫自己忘掉一件事,却反而在不知不觉中将这件事从头到尾回忆一遍,像在脑子里放一段默片。现在我脑子里的这段默片很无趣,像商场巨大广告屏上毫无创意的广告,满屏闪烁着同一串号码,有大有小,有红有绿。这很无趣,无趣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既然我无法回避这些号码,就应该尽量让它们变得有趣起来。于是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小人,那串号码追着小人跑,越变越长,最后盘成一个五彩的转盘,无休止地转下去,更奇异的是,我甚至隐约听见了“嘀嘀嘀”的背景音乐。我仅有的一点薄弱意识认识到我可能被自己弄出来的转盘催眠了,可我也无可奈何,因为那个转盘好像一点也没有停止的迹象。
最后我被巨大的声响惊醒。床头的闹钟还在不停地响着,我拔掉闹钟电池,时间停留在了12点14分,似乎一切又归于了平静。我很喜欢拔掉电子设备的电池,简单而彻底。我记得当我在王府井那个号称全亚洲最大的苹果体验店里发现苹果手机的电池是卸不下来的时候,我有一种很难受的感觉,我觉得它没有给我预留哪怕一丝的底线。它不给我留底线,于是我也不买它。我觉得这个世界很美好,至少不是每个人都买得起它。
又是一声巨响,我感觉到楼房微微颤动,耳朵里一阵嘶鸣。北京当然不会地震,不远处的楼房爆破拆除,据说是建国那会儿建起来的房子,愣是爆了好几天没爆干净。我拉开窗帘,窗外的灰尘像小型的蘑菇云,一层一层地卷上天空,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这是爆破引起的沙尘,我可能会以为现在还是北京那浑浊不清的早晨。
我得搬家了。昨天房东告诉我,等对面那栋楼拆完,这儿也得拆,就这几天的事。其实我已经搬的差不多了。我在女友工作的地方附近租了一套房子,女友的东西已经全搬了过去,只是我的东西还未来得及搬出来。这是一件令我头疼的事情,我不可能丢掉那些东西不要,这就意味着我要与女友取得联系,毕竟现在那间房子不再是我们两人共同拥有,我需要得到主人的许可才能进去。还有一件让我头疼的事情,我得冒着患尘肺病的危险跑到风尘滚滚的楼下找我那张丢掉的SIM卡。
我穿衣洗漱,看了一眼略显空荡的房间,关上门下楼。
今天北京很给面子地没有刮大风,这有效地缩小了我的搜索半径。我本可以到营业厅补卡,虽然他们的工作效率不甚理想,但总比我在这满是碎石细沙的地上找卡来得快捷轻松。可我不愿意这么做,我宁愿用脚刨开每一寸沙土,用手一一碾过。这当然是很不明智的做法,因为对面的爆破队伍又信心满满地开始了又一轮的爆破,我险些被震倒在地上。这也是很幸运的做法,因为新一轮的爆破结束后,我看见SIM卡被震了出来,露出一角金色。那种感觉有点像在沙漠里看见阿拉丁神灯露出的壶嘴,我许了一个愿:别只有上半截。
等我拿起完好无损的SIM卡时,却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这次不是被震的。我很失望,我以为我得历尽艰险,刨到鞋子磨破手脚流血,可是我很轻松地就找到了,轻松得就好像我本来就知道它在那一样。
我很不情愿地插上卡重新开机,收到了很多颇具人文关怀的短信,例如亲爱的用户您好,您的话费已不足10元,例如重金求子必有重谢,例如王××女士向您尾号为××××的账户转账500元等等。
没过多久,我接到了老妈的电话,她问我打过来的钱收到没有,我很无奈地回答她收到了。老妈让我快回家吃饭,她和老爸要为我出谋划策。
此时我的心情很复杂,就像初春阳光下的冰雪,总有一个要来,也总有一个要走,要艳阳还是要寒霜,this is a question。
不过我也没有太多的犹豫,还是毅然地挤上地铁回了家。
地铁是一个多姿多彩的世界,我常和女友在地铁里看形形色色的人,对这个评头论足,对那个指指点点。这当然是一个很没有礼貌的行为,不过想到我们也可能被别人评头论足指指点点,心里就平衡了许多。
今天铁里的情侣特别的多,有一对儿坐在座位上拿iPad玩游戏,那个游戏我知道,一款“三消”游戏,三个同样的东西连在一起就能消掉得分。女孩玩儿得很认真,盯着屏幕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翘着食指却迟迟下不去手,一旁的男孩实在看不下去了,伸手划了一下,却挨女孩白了一眼。于是他们吵了起来。站在他们前面的另一对男女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们吵架,女孩发现男孩眼睛一直盯着座位上的女孩,于是在停车时一气之下冲下了车,男孩愣了一下,跟着追了出去。对面坐着的老大爷抬起大大的眼皮瞧了前面一眼,脸上露出诡异的微笑,拉着老伴下了车。
我其实很想追下去看看事情的后续发展,但是涌上来的人群生生地把我堵了回去。
那对玩iPad的男女突然间又开始认真玩儿起了游戏,让我感觉一站过后,车厢便里焕然一新,像是血液透析一样。我感觉自己如同站在上帝视角一般俯视这狭小空间里的芸芸众生。不过,我是别人的上帝,别人也是我的上帝。或许我在别人的上帝视角里,我是顽固的癌细胞,无论透析多少次,也还是冲刷不掉。
我感到沉闷,不是因为周围人贴面呼出的二氧化碳,也不是因为拥挤蒸腾起的温度。
又是一站过后,我身前进来一位着装性感的女人,她手里拿着电话,说着并不标准的普通话。她几乎与我一样高,她的头发几乎贴到了我的鼻尖,散发出一种刺鼻的味道。我扬起脖子大口呼吸,却被后面的人撞了一下,我扭过头看了他一眼,他投以抱歉的目光,问我下车吗?我依旧仰着脖子,点了点头,示意我要下。扭过头来,发现前面的女人反过脸来看我,显然刚才我撞到让她感到了一丝不安。
此时我仰着脖子,我能想到她看到此情景心里的感觉,这是一个像极了周星驰在电影里仰头看天故作无辜的动作。她轻哼了一声,往前挪了一步。
下一站停车时,她回头恨了我一眼,下了车。看得出这一站并不是她的目的地。我内心很无奈,因为这一站,我也要下车。于是我跟着她下了车。她或许感到了恐慌,加快了步伐,我被后面的人推着往前走,还是能看见她。
走到地铁出口的时候,我看见她迅速脱掉了高跟鞋,像北京的妖风一样,窜上了街道。她的头发在风中飘扬,阳光正好,所以她的轮廓也很好。她撩起一步裙,性感地奔跑着。我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我要去追她。但是我没有,因为在一眼望不到头的街道上,我竟然看不见她了。我突然想到了一句歌词:“人生已经如此的艰难,有的事情就不要拆穿”。我觉得她很可怜,却又说不出她哪里可怜,就如同我觉得自己很伤心,却又说不出有什么事让自己很伤心。
我回到家时,老妈已经做好了饭菜。老妈做的菜依旧那么不入眼,韭菜鸡蛋像是用油熬出来的一样,韭菜一堆,鸡蛋一堆,还有些糊;糖醋排骨显然糖放多了,红得像加了添加剂;皮蛋瘦肉粥里的皮蛋看得出切得很用心,都是以四分之一为单位计量,瘦肉是肉片,很厚,要把这么厚的肉熬熟并且保证皮蛋不烂,真是不知道该夸老妈刀工好还是火候掌握得好。
总之我看着这些菜,一点食欲也没有。老爸倒是在一旁吃得不亦乐乎,还不忘夸奖老妈的厨艺又进步了。像老妈这样做了几十年家常菜,烹饪技术还停留在初学者水平的人不多见,像老爸这样几十年如一日忍辱负重吃饭,昧了良心说话的人也不多见。但是每次看见老爸吃饭的模样,我都感觉他是发自内心的高兴,那种感觉让我深信即使老妈炒的是一盘铁疙瘩,老爸也会夹起来蘸点盐酸溶了吃掉。
很可怕吗?至少我觉得很可怕。
我从小就在这样一种内心极度恐惧的情况下吃的饭。老妈也常自责,说我从小就瘦,都怪她做饭不好吃。这样的情况下,我总是木讷地吃着饭。老爸总会说我虽然瘦但是长个儿,所以和老妈做的菜没有什么关系,何况他觉得很好吃。
今天老妈仍旧说了我瘦,但是没有提这与她做的菜有何关系,只是表示了这可能会对今天的相亲有所影响的担忧。这个担忧完全是没有必要的,因为我不是去相亲的,而只是去完成相亲这项任务。总之一定会告吹,是不是因为瘦完全不重要,如果因为瘦而导致相亲失败,倒是为我省去了要伪装有许多缺点的烦恼。
关于这一点,老妈不知道,但是老爸知道。他知道得很清楚。但是他还是同老妈一起,提出了许多相亲的注意事项,好像他们俩就是相亲认识的一样。可他们不是。他们27岁的时候认识,30岁的时候结了婚,30岁半的时候生了我。
可我现在才24。
可他们已经快55了。
所以我必须得去相亲。
相亲的地点是家附近的一间咖啡馆。我去得早,找了一个靠角落的地方坐下,点了一杯美式咖啡。我在这样的地方总是感觉很不自在,因为我总是想要一根吸管,但偏偏得到的是一把小勺。我没有勇气要一根吸管,然后旁若无人地嘬咖啡。可是又有谁看我呢?
所以我很不自在。
有一次女友对我说我只适合喝路边5块钱一杯的奶茶,还是珍珠的。我没有否认。我很喜欢喝珍珠奶茶,把奶茶喝完,一颗一颗地把珍珠吸进嘴里,然后细嚼慢咽地吞下。我也没有承认。我知道她在说我幼稚。我不置可否,往咖啡里加了一包糖,慢慢地搅拌起来。
此时我埋头搅拌着咖啡,搅起一个个气泡,又一个个把它们戳破。我不知道我保持了这样的姿势有多久,直到听见窗外一声异响,我扭头过去,看见窗户上挂着的时钟,才发觉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了半小时。
窗外发生了一起车祸,摩托车从路边窜进公路,被一辆奔驰撞倒在地。咖啡馆里的人随即都移回了目光,继续优雅地喝着咖啡,谈着事情。只有我没有。
我的脖子给扭了,暂时转不回来。这时一个女人走进了咖啡馆,风尘仆仆的样子,在环视了一周之后,径直往我这里走了过来。我调整了座椅,侧身坐着,顺道跷起了二郎腿。
她走过来问道,请问你是肖××吗?
我说,是。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是林××,抱歉啊迟到了。
我说,我也才到不久。
她整理了一下头发坐下,我叫过服务员,她点了一杯美式咖啡。
我没说话,就那么怪异而自然地坐着。她喝了一口咖啡,看着我说,你也喝的是美式咖啡?
我笑着点点头,疼得差点龇牙。
她看了出来,问道,你不会落枕了吧?
我说,没有。
她说,我认识一大夫,治落枕特别灵,拿手这么给你一掰就好了。
我说,没事,过会儿就好了。
她从包里拿出钱夹,抽出一百块钱放在桌上,说,哪有那么快的,落枕没个个把星期可好不了,走,我带你去看大夫。
我还想拒绝的时候,她已经起身准备过来拉我。我忙自己站起来,疼得眼冒金星。我以一种十分高傲的斜视众生的姿态走到了门口,服务员追过来说,先生,您还没有结账。
她瞥了一眼服务员,说,钱在桌上,怎么那么没有眼力界儿。说着帮我推开了门让我先走了出去。咖啡馆外摩托车还是那么横在路上,奔驰车主站在车旁打着电话,摩托车主则蹲在路边,手里拿着烟,可他连头盔也没有摘。
她招手拦了一辆出租,于是几十分钟之后我们到了一家老中医铺子。
来这家中医看病的人不少,老年人居多。他们颤颤巍巍地走进诊室,又颤颤巍巍地走出来,出来的时候手里提着塑料袋子。有几个老人甚至提着买菜的篮子进去,装着满满一篮子出来,就像买菜一样。
我在外面坐着,她开始和旁边的老太太聊了起来。其中一个老太太说常年腿疼,吃啥也不见好,北京数得上号的大医院都去过了,也没用,就这治得还行,但就是不断根。她给老太太说认识一个治骨科病特别好的大夫,特别是老年人。
接着她对我说,我想带这位老太太去那看看,离这不远,马上回来。
我说,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