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两天一夜(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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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她搀着老太太走了出去,此时我也被叫进了诊室。老中医问我什么病,我说了,他象征性地给我号了号脉,然后两只手握着我的下巴,一扭一提,脖子就好了。

我问老中医该付多少钱,他说小林妹的朋友,说什么钱不钱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啊,你这年纪轻轻的,肾有点儿虚。

我笑笑说,是,有时候,是有点儿,虚。

他说,我给你开几服药,吃了应该管用。

我说,我怕中药苦。

他说,苦就苦点儿,年轻人吃点苦怕什么。

我说,我还是怕。

他皱了皱眉,说,这样吧,给你开点西药,平时饮食多补补。

他又问,有医保吗?

我说,没有,爹妈有。

他写了一张处方,递给我,说,拿医保开药,平时多吃什么也给你写在上面了,狗鞭羊鞭牛鞭多吃,韭菜也多吃。

我想起中午老妈炒的韭菜鸡蛋,觉得意义颇深。我向老中医道过谢,出来时她已经回来了。这时间也到了饭点,出于对她的感谢,我邀她一起吃晚饭。

她说她回来正是要给我说这事儿,在那边她又碰见一个治病没找对医生的病人,是个农民工,在北京城里做了好几年建筑工人,一天咳得厉害,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问她,那边不是看骨科的吗?

她说,那大夫什么都治,但只是骨科比较拿手。

我说,那你带他去吧。

她对我笑了笑,问我,那我们再约个时间?

我说,好啊。

她急匆匆地跑了出去,我才想起没留她电话,她也没留我的电话。不过我们都找得到对方的电话。我自然是不会找的,不知她会不会这样。我希望她也别找。

在我这三年不多不少的相亲经历里,这是话最少,事最多的一次。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告诉老爸老妈相亲结束了。老妈自然很失望,但是也没有太多的意外。

老妈说,这姑娘是林××的小侄女,漂亮上进又热情,又是北京户口。

我说,这你都给我说过了,我也看出来了。

老妈说,我见过她一次,那水汪汪的大眼睛,你瞧见没?

我说,我也没瞎,肯定瞧见了。

老妈说,那你现在就真没什么感觉?

我说,有,饿。

老妈叹了口气,说,那你回家吃饭吧。

这时老爸拿过电话,说,你就别回家了,你二大爷来北京了,你去接下你二大爷。

我问,二大爷现在在哪?

老爸用极其简短有力的语气说道,在北京。

二大爷的。

我只好给二大爷打电话。我其实很不情愿给二大爷打电话,我二大爷那口浓郁的山西话我听着胃疼。

二大爷把我电话挂了,给我回了条微信语音,我听了好几遍,粗译出来的结果是:你二大爷俺在后海划船,旁边还有漂亮小妮子,你娃在南锣鼓巷等我。毫无疑问,这是一句值得推敲的话:二月的后海,不是冻着呢吗?但二大爷就是不再接我电话,也不再回我的微信。二大爷的,脾气就是这样。

于是我买了个煎饼果子,到了南锣鼓巷门牌下面候着。

二月的北京,除了冷,没有别的。

天黑得很快,南锣鼓巷里稀稀落落亮起了灯,游人也不多,但竟然有导游举着小红旗带队着的旅行团。我向他们投以惊异的目光,他们纷纷举起相机来拍我。还有人喊茄子,我不由自主地给他们茄了一个。又听见他们喊,小伙子你能让让吗?我们要拍个合影。

我让到了一边,他们又发现不能把导游落下,于是叫我为他们拍合影。一个大妈递给我傻瓜相机,对我说,小伙子,拍的时候按这个按钮,有两个档,你要用劲按,按下去不要动,等两秒钟;还有,这个是闪光灯,哎呀,我先帮你按开。

看我一脸茫然,她索性亲自示范拍了一张,并且看着我操作无误地也拍了一张,才放心地走进旅行团里站好位置。我想给他们调一调情景模式,搞成夜间拍摄,但那位大妈看着我在瞎摁,忙喊,小伙子别瞎按啊,快拍,一二三,茄子!

我不由自主地把他们茄了。

照完之后大妈要求要与我合照一张,我说我不上相,大妈说刚才你笑起来就挺帅的。于是我和大妈合了影,大妈要我的邮箱,说回去了给我寄照片过来。我给她说了我的谷歌邮箱号,她说哎呀,小伙子,稀奇古怪的我可记不住,你有QQ号的吧?

我说,有。我给大妈说了QQ号,她记了下来。

她问我,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啊?你这个QQ号没说错吧?怎么这么短?

我说,没错,就那么长。

她又问,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啊?我数了才六位数。

我说,就是六位数的,真没错。

这时导游过来给大妈说该走了,大妈对我,小伙子,谢谢啊。

我笑了笑,冲她挥手。

此时夜渐深,身更冷。北京的二月和二大爷,都不怎么让人愉快。

我就这么站在路上,看着眼前一个又一个行人走过,像个倒黄牛票的小贩,搓着手跺着脚,不时把头缩进衣领里。

我的心里感到一阵痒,像是痒的骨头里的感觉,怎么挠也无济于事。这种感觉既熟悉又陌生,我无疑是烟瘾犯了。但我已经戒了三年的烟,我感觉很奇怪。

我到街边买了一包烟,一个火机,点上一支吸了起来。深吸一口进去,脑袋像是被人猛砸了一下,竟然昏了头。我慢慢地蹲了下去,半分钟过后清醒了许多,接着抽第二口时,完全没有陌生的感觉,好像昨天才抽过烟一样。

我默默地抽着烟,不快也不慢。

这时有人拍我的肩膀,我扭过头,一股日系援交少女的感觉扑面而来,一个女孩弯着腰正看着我,带着阵阵浓香。我下意识地探出脑袋,看了看她身后,确认了一下并没有摄制组跟来。

她指了指我手里的烟,我把烟递了过去,她拿烟头对着自己手里的香烟,点燃了又递还给我。让我意外的是她抽的是一支玉溪,而不是长支的女士烟。她平视着前方,淡淡地吐了一口烟圈。我打量着她,她穿着黑色的高跟鞋,长筒丝袜,从我此时的角度看去,还能看到红格子短裙下的丝袜吊带。她抽了几口烟后,蹲在了我旁边。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皮外套,留着黄色的波浪长发,眼睫毛刷得又长又卷,我可以确定她没有戴美瞳,但是瞳仁却又黑又大。她一点也没有发抖,只是安静地蜷缩在我旁边。

我正看着她,她递过手里的烟示意我拿着,我拿过烟,她从包里掏出手机快速地在记事本里打下几个字递给我看。

手机上面写着:谢谢。

我愣了一下,把左手拿的烟叼在嘴上,摸出电话,打下了几个字:不客气。

她笑着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的右手,我忙把她的烟还给她,打字道:不好意思,我给忘了。

她写:没关系。

之后便是久久的沉默。

很久之后,她写:你还有烟吗?

我递给她烟和火。

她写: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写:等二大爷。

二大爷?

二大爷。

因为三句语气完全不一样的二大爷,我和她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北京二月的妖风终于刮了起来。我已经冻得拿不住手里的烟。

我看了看她,她还是那样,手臂围着小腿,安静地蜷缩在那。

我写了几个字,拍她肩膀让她看:你冷吗?

不冷。

不冷?

不冷。

这个小女孩还挺记仇,于是我们自觉地又陷入了沉默。

在如此长久的沉默中,我终于爆发了。我憋不住尿,我得去尿。我艰难地站起身,敲了敲酸麻的小腿,她撩起被风吹散的头发抬着头看我,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神色。

于是我写:我去上个厕所。

她写:二大爷来了怎么办?

我等他这么久,他等我撒泡尿也没什么。

不好。

没什么不好。

我帮你等吧,二大爷长什么样?

二大爷那样。

她皱着眉头看我,我讪讪地笑了笑,做了个敬礼的动作,写道:开个玩笑,二大爷光头,胖,大金链,外八字。

她写:真的假的?

真的。

煤老板?

倒是山西人。

煤老板。

搞运输的,具体我也不清楚。

煤老板。

你见过煤老板的侄儿大冬天晚上走路来接他吗?

她噗嗤笑了出来,写道:开个玩笑。你快去。

不出所料,我撒完尿回来二大爷也没有到。我没有怀疑她是否把二大爷看漏了,因为二大爷实在很好认。她也瞪大了眼睛盯着来往的行人,高频率地眨着眼。

我写:别看了,我盯着,你睫毛都快掉下来了。

她写:睫毛是真的。

也太真了。

因为本来就是真的。

她的睫毛是我见过的最像假睫毛的真睫毛,我盯着看了一会儿,发觉睫毛上好像结了一层霜。

我写:你冷吗?

冷。

我脱下外衣给她披上,她写:你冷吗?

衣服就那么一件,总有一个得挨冷。

你的衣服不该你挨冷。

我的衣服我爱给谁穿给谁穿,你穿着。

我的外套够长,正好能围住她的脚踝,她把头埋进了衣服里,我把她的头发也塞了进去。我没问她为什么在冰冷的二月夜晚,只穿着单薄的衣服,我想我可能知道答案,尽管答案会让人有点心酸。

我们都是各怀心事的人,在偌大的城里相遇,说上两句话,或者,写上两句话。有的事,你不说我也不问,我不说你也不问。

我和她再一次陷入了沉默。其实我们一直都沉默着,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直到二大爷一脸醉相地出现在门牌下,叉腰指天,大金链子也莫名其妙地斜挎在了肩上,一副哪吒要闹海的模样。我看着二大爷这副模样就脑袋疼,我过去扶着他,他开始胡乱说起山西的土话,我的胃也开始疼了。她也跟着走了过来,瞪着眼睛看了看二大爷,又看看我。我腾出一只手给她比了个2,她笑得蹦了起来,把手伸出长长的衣袖,给我比了个V。

我把二大爷扶到路边坐下,二大爷一头就倒在了地上,如果现在有一个屠夫在旁边,应该会出于职业习惯把二大爷给宰了。

我给她写:我要送二大爷回家了。

她写:衣服还给你。

你呢?继续待在这?

她埋着头打了很久的字,最后我看到的是:你去吧。

帮我送二大爷吧,我一个人也搬不动。

好。

实话实说,我是真扛不动二大爷。我看着地上的二大爷,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她写:打车?

我点头,她跑去了路口。

我架起二大爷往外拖,把他的鞋给蹭掉了,二大爷的脚是真臭,零下好几度的气温都抑制不住,比我的还臭。我只好停下给二大爷穿鞋,但二大爷死活不愿,刚给他套上就一个劲儿地蹬腿,还喊热。我只好提着臭鞋把二大爷拖进了出租车。

她坐在副驾,我和二大爷坐在后座。出租刚开出去没多远,开车师傅乐了,冲着她说,嘿,今儿开车可真提神,早上拉一在车里吃大蒜的,下午拉一吃榴莲的,小妹妹,晚上这位吃的什么呀?

她扭头看我,挺着急的样子。我说,吃的什么反正我不知道,但甭管是什么,师傅您要再不把空调关喽,这味儿可越来越浓啊。于是师傅把空调关了,把车窗摇了下来,我拍她示意让她把自己那面的窗户摇上去,她摇头。我只好给她写道:你前面开窗灌风进来吹的是我,我冷。

她笑了,摇上了窗户。

车里灌了会儿冷风,空气质量稍微好了点。不过污染源就在车里,也好不到哪去,但活人可以忍受。

师傅看着后视镜,很无奈地对我说,这位,香港来的吧。

我说,哪能啊?泰达的。

师傅笑得差点咳了出来。

她写:你们在笑什么?

我给她写了我和师傅的对话,她没笑,写道:我是天津人。

不好意思,只是个玩笑。

我也觉得泰达的是香港脚。

她接着又写道:但是国安的也好不到哪去!

这是她第一次用惊叹号,我想她用的惊叹号与女友平时动则用上十几个惊叹号的严肃程度是不一样的。于是我写:大哥不说二哥,出了国门一样挫。

她淡淡地笑了笑,回过了头。

其实北京也有可爱的时候。就是在它不堵的时候。我和师傅聊着足球,刚预热,就到了地方。我付了钱,下了车,她也下了车。她关了车门,我也关了车门。她指着车里的二大爷,奇怪地看着我。我的头又疼了起来。这时师傅探出脑袋冲我喊,小伙子,落行李了!

我心里骂了一句去你二大爷的,他好歹是我二大爷。在零下好几度的气温里活生生累出一身汗之后,我终于把二大爷拖进了家里。老爸老妈都没睡,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等着二大爷。

我和老爸把二大爷抬上了床,老妈给二大爷弄了碗醋,我喂二大爷喝下。在卧室里,老妈问我,外面那姑娘是谁啊?

我说,一个朋友。

老妈显然有些不高兴,说,你这朋友怎么打扮得不伦不类的。

我没说什么,勉强笑了笑。

收拾好二大爷,我说我要走了,老爸老妈也没留。末了老妈小声对我说让我别在外面乱来,老爸倒是没说什么。

我给她写:我们走吧。她冲老爸老妈笑了笑,点了个头。

我和她到楼下时,司机师傅居然还没走,车停在路边,他坐在马路牙子上抽烟。显然刚才那一路熏得够呛。

我笑了,说,师傅,没走呢?

师傅吸了一口烟,举头望月,要多悲切有多悲切,说,散味儿!

我说,我还要坐车,走吗?

师傅问,哪?

我说,通州,果园。

师傅把烟头丢在地上,用脚掌死命地碾,缓缓地抬头看我,一边碾一边说,小伙子,我跟你有仇啊?

我几乎能听到师傅磨动后槽牙的声音。

师傅接着说,你看这点儿,我快交班了,我家可住房山啊!

我递给师傅一支烟,说,拉我们到国贸就行。

师傅站起来大手一挥,说,走!那动作像极了小时候打群架时冲在第一个但总是被揍得最惨的小伙伴。

车里重新吹起了暖风。透过车窗,北京显得雾气浓浓。师傅开了收音机,调到一个频道正在说评书,便把声音调大了。听这声音像单田芳,正说的是《水浒传》里“豹子头误入白虎堂”。

师傅感叹说,小伙子,你知道这林冲倒霉在哪吗?

我说,生错了年代。

师傅摆摆手,说,这林冲呐,就倒霉在娶了个漂亮老婆,男人没本事,女人又漂亮,就特么容易出事儿。

我说,八十万禁军教头,这叫没本事?

师傅哼了一声,说,结果呢?

我说,反了。

师傅问,再然后呢?

我说,招安了。

师傅又问,最后呢?

我说,死了。

师傅打了一个响指,说,唉!对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