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叔叔,名字叫林海。我不见他已有好多年。最后见到他也已是十年前,我上初中三年级,在镇上见到他的。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镇上我已经想不起来,当时林海叔叔说了什么我也已记不太清,倒是他的动作,我还很清楚地记得:他把我的手捏在他的长满老茧的粗糙的手里,包着,还摸了我的头。他的背影我也记得很清楚,我看着他慢慢走远,直到转个弯不见了。
那时候,距我父亲去世已有六年。我父亲停尸家中,林海叔叔是到场的,守灵的时候他的地铺距离父亲的尸体最近。那天晚上,我就睡在林海叔叔的旁边,一个被窝,被窝很温暖,我也睡得很香甜。丧礼之后,林海叔叔一家就和我们不走动了。大哥说,当时父亲过世,林海叔叔本来就不想来的。但因为大伯之前已经去世,我们唯一的姑姑死的更早,当我父亲去世,老桩桩头就只剩下林海叔叔一个,所以他虽然不想和老周家再有任何瓜葛,还是却不过脸面,还是来了。大哥的意思是还不如不来。我却记得守灵夜睡在父亲尸体身边的恐慌,林海叔叔作为成人带给我的安全感,每次到了镇上,其实都想碰到林海叔叔,喊他叔叔,看着他的背影远去。记忆中,林海叔叔和我父亲,或者还有我的伯父,三个兄弟长得很相像:都是大面壳子,大骨架,个子有1米75,很威猛。因为这种相似,我渴望见到林海叔叔,哪怕见过之后我再跟母亲或者哥哥姐姐说,我又碰到那个林海了,然后捏造一些谎话来骗他们。他们听了我的话没有不生气的,就开始数落林海叔叔众多的不是,说他没有良心什么的。我也开始习惯看不起我的叔叔,但看不起归看不起,我仍然想碰到他,想喊他叔叔,那种可怜巴巴应该不是装出来的。
在我更小的时候,比如,父亲去世之前,我过年的时候都要到林海叔叔家去拜年。有时候,放寒假就去,在那里住上好几天。林海叔叔有三个子女,老大叫志庆。老二和老三是龙凤双胞胎,男的叫大双,女的叫小双。小双堂姐很喜欢我,记得她还教我英语,我学会了一两个单词就很雀跃。但是我那时候并不知道林海叔叔不姓周。我以为林海是他的名字,就像我父亲叫德财,我伯父叫进财一样,他叫林海,姓周,而志庆,大双小双也都姓周,所以我们是一家人。林海叔叔家还有一个老人,林海叔叔喊她亲娘,我跟着大小双喊她奶奶。那时候她就已经很老,婆婆髻在脑后像一个小馒头。当时,林海叔叔家还是三间头的青砖瓦房,门前有很大的院子,院子中央有一眼水井,水井还砌有井栏。当时在林海叔叔家,快乐肯定是有的,但真的都已经记不清楚了,奶奶肯定也早已过辈了,志庆结婚了,大小双也结婚了,林海叔叔也老了。这是肯定的。
我什么时候不去林海叔叔家的,应该是在父亲死后两三年吧。开始,母亲并不反对我去林海叔叔家,反正几个哥哥姐姐他们都是不去的。和林海叔叔家住在同一个镇上,但一东一西的伯父家的几个哥哥也是不去的。慢慢的,可能是我受到了孤立,因为都是我一个人去的,他们虽然不明着阻止我,看的出来他们还是很看不惯我的不懂事;也可能是我长大了,明白了一些人际间的交往准则。总之,有一天我就突然不去林海叔叔家了。母亲说,我们大,他们小,他们眼中没有了大,我们眼中也就没有他们的小。
后来我就知道了,林海叔叔原来很小就抱给了姓林的人家,跟了林姓。有一次,那时候伯父也健在,三个兄弟在一起喝酒,有了争执,林海叔叔的一句话伤了他的两个哥哥的心,他否认自己是周家人,因为他姓林。母亲说林海叔叔是没有良心的人,这是跟我死鬼父亲学的。为此,伯父和我父亲气的够戗,兄弟之间也就出现了裂痕,他们都是心高气傲的人,虽明知有了裂痕,也就看着它慢慢撕大。父亲死之前,林海叔叔已经不跟我们走动了。父亲的丧礼上,他来了也就消失。可以想见,当我的母亲和我寡居多年的伯母在一起聊天,说到林海叔叔的时候,会有怎样的鄙夷。
但是我的心里还是很怀念我的林海叔叔,我有时候想,也许,林海叔叔到现在还会因为被抱给别人养大,而对他的亲身母亲,我的奶奶,还有他的两个哥哥心怀怨恨。那时候我父亲和伯父都已成年,爷爷死的时候,林海叔叔尚小,奶奶把他抱出去虽属无奈,但两个哥哥可以说一两句话而没有说肯定让他尤其伤心。
但是,虽然林海叔叔早不和我们两家走动,平时的聚会上我们还会说起他。有时候是新鲜事,有时候就是陈年往事。伯父家的几个哥哥因为和林海叔叔一家住的近,所以很多事情都由他们来告诉我们,什么他们条件好了啊,起了新楼房啦,谁谁结婚啦,志庆开了个饭店赚大钱,大双买了车跑客运,小双嫁了个好男人什么的。虽然说了之后,不忘补充一句:他们好他们的,好日子也不会分给别人过。以此来证明自己的立场,我觉得好笑又悲哀。有时候,母亲也会问一下林海叔叔的情况,回答是,也老的不成样子了,恐怕也没有几年好活的了。于是,大家就会叉开话题,但林海叔叔的苍老肯定在每个人的心里留下了回响。有时候,也会说到万一老林海两脚一蹬断气了怎么办?这是个难题,但是,我想随着时间往后发展,人肉做的心肯定会软下来,他可是我们的叔叔,身体里面流的是周家人的血液。可是,如果志庆几个人不认我们怎么办,不来消息怎么办?那我们就当不知道,谁也不去。这是大堂哥的原话。我们的姿态现在取决于另外的两个自家人。
我觉得我们这方面软下来的原因可能和一次迁祖坟有关。因为要开挖河道,原本坐落在河坎边沿的祖坟要迁移到别的地方。迁祖坟是大事情,当时,伯父家的哥哥还有我们三兄弟都到场了,独缺了林海叔叔一家。大堂哥说,本来这样隆重的事情也不应该他来主持,意思是说,要是林海叔叔来就好了,毕竟他是现存的老桩桩头,老弟兄也就只剩他一个了。林海叔叔为什么没有来呢,是因为我们根本没有通知他,而为什么没有通知他呢,是因为怕通知了林海叔叔不来。这是个多么怪异的圆圈,什么骨肉亲情能禁得住它的咀嚼呢。
那是个冬天,朔风,彤云,原来隆起的土丘凹陷,先人的骨殖被小心地堆放到一起,看上去和砖瓦很像,有时候需要仔细地分辨,用眼睛看,用手摸,擦干净了,才能确定是骨头还是砖瓦。大堂哥说,大家仔细一点,不要少了什么,那我们的罪孽就深重了。这样说的时候,我怀疑每个人不可能不想到林海叔叔,他就相当于一块骨头,我们明知道他是,却任他流落在外。他是说过他姓林,但我们就让他这样姓林姓一辈子吗。
我当时因为小,没有见过爷爷,对奶奶印象也模糊,又戴眼镜,所以他们弯腰在坟地里摸索拾捡骨头的时候,我的任务就是把骨头堆放在一起。很长的时间,我站在先人的坟地里,听朔风把我身后的斑毛丛吹得哗哗响,不时抬头看天,担心雪会什么时候飘下来。
就这样,林海叔叔虽然被他的侄子们排斥在迁祖坟之外,但正是他有可能的在场和实际上的不在场,加上刨祖先的骨殖这样具有原始的象征意味的举动,使得我们的心不同程度地软化。不管怎么说,我们和林海叔叔的关系在慢慢解冻,所缺少的就是一个实际的你来或者我往。然而,我们和林海叔叔不来往已有太多年了,这很简单的一步反而比登天还难。
这个时候又出现了一个戏剧性的场面,我们的林海叔叔,突然因为某种冥冥中注定的关系而陷入了困境,彻底推翻了他以前的说法。他以前曾因为说他不是周家人,他姓林,而和他的两个姓周的同父同母的哥哥闹意气纷争,现在这个血肉至亲的圈却把他紧紧套住。
事情是这样的,我的伯父死的时候是57岁,我父亲死的时候也是57岁,于是就有了一个说法,说老周家(我们这一门)的男人都会在57岁上遇到一个命数,在那一年遭遇死亡的不幸。谁会把这无稽之谈当回事呢?林海叔叔就害怕了,他在他57岁的时候想到了他的大哥,我的伯父,他的二哥,我的父亲,因为这个巧合的数字而心生恐惧。那一年,他整整一年轻易不出门,早上起来喝酒,一直喝到晚上,然后睡觉。他肯定对传言信以为真了。他也通过这样的举动告诉我们,他仍然是我们的叔叔,不管他承不承认,我们走不走动。
刚开始的时候,我们都被林海叔叔的这样的做法惊呆了,我们关注他的一举一动,也害怕他真的把传言演绎成我们都迈不过去的规律。事实上,我们现在对林海叔叔到底是不是我们的叔叔一点不感兴趣,对疏远了几十年的关系的松动和恢复也不感兴趣。我们津津乐道的是林海叔叔到底会不会在他57岁的时候死去。
林海叔叔就这样过完了他为之胆战心惊的57岁,后面是他的58岁,59岁,60岁……活到今天他是多少高龄我已经无法计算,因为我们对一个人的依恋和关心说实话不堪一击。过了那一年后,我们家庭的聚会上再也没有人提及林海叔叔,好像他已经死去,好像他是一个陌生人。就拿我来说吧,我怀疑他在战胜57岁后,对死亡已没有任何看法,说不定早在某一年悄悄死去,而他的侄子们就在那时将他彻底遗忘。
这本身似乎没有任何意义,不过是每个家庭都可能存在的小问题,假使你想把它放大100倍看,也仍然没有任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