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所以,男人们都去打猎了(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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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和妹妹都觉得我们和母亲更亲,但这话我在小姑面前说不出口,妹妹就更不可能说了。

小姑一边往账本上写着什么,一边对幺姑说:“老六,我把仓库钥匙给你,你到实验小学仓库去发货。还是第一间仓库进门右手的墙角,八件地脚线,前天那家人来,怎么说都不相信,结果贴完了还不是不够,今天又来补。”

幺姑没有说话,只吸了吸鼻子。她坐在里间饮水机旁边,从我的位置看不清她的脸。

小姑没有多说,拿了包黄鹤楼软蓝走到瓷砖店门口自己叫了三轮车师傅和搬运工。叫完走进里间把钥匙递给幺姑:“给,马上发完了就回来,上午人多,你不来,我怕忙不过来。”

幺姑拿纸擦了擦鼻子,她站起来我才看见她眼睛红红的。等她跟着三轮车走了,我问小姑:“幺姑怎么了?”

小姑又往账本上划了几笔,说:“还不是跟你姑爹怄气。”写字桌在两扇门之间靠墙摆着,小姑背对我坐着,我看不见她的脸,但端正坐着写字的样子我很少见。想来她以前也在小学教过学前班,但印象中没有她写字的画面。

这时,有人进门了。小姑拍拍裙子上的褶子站起来迎上去:“想要点儿什么?木地板还是地板砖?”

我从包里拿出一本英文小说,翻开到翻译完成的位置。“我觉得这款就不错,高雅,你们房子砌那么大,别弄得太花……”书看不进去。“质量绝对不用担心,我自己家里就贴的这个砖,摔一下没问题的。”小姑把靠在墙面上的瓷砖掀倒,砖面扣在瓷砖地面上声音闷闷的。

顾客们走了,小姑走回里间。她的步伐很轻快,墨绿色的及膝裙垂感非常好。记忆中她似乎从没愁闷过,就连和小姑爹离婚闹得僵持不下那时也是。

小姑走进里间来坐在我对面的藤条椅上说:“这些人就没打算买,嘴都说干了。”

我从饮水机给她倒了杯水。

小姑说:“磊,这次回来,还走不走?”

“走啊,过了端午就走。”

“还去北京啊?”

“嗯。”我不想说这些,幸好小姑没看我,也没继续问。

“你大姑叫我中午多买点好的做给你吃,她中午去走亲戚了。”小姑看着门外,“想吃点什么?”

“辣的就行。”我呵呵笑着,小姑做菜很辣,一直到最后我都吃不了爸妈清淡的菜式。

“那好说,”小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哎,想起来还有个好东西。”她说着走到后面的小厨房拖出一个大编织袋。袋子硬硬戳戳看不出里面是什么,小姑敞开口给我看,原来是新掰的毛竹笋。指头粗的一根一根戳了大半袋子。

“昨天跟你幺姑在山上掰的,美吧?”她又把袋子拖回厨房,“我用大蒸锅煮了,一会我们俩一起撕。”

“撕了干吗?”

“撕成笋丝,晒干,你大姑说你四姑爹喜欢吃。”

“好。”我听见小姑在厨房放水刷锅子的声音,把书塞回背包。

这时门口有人进来了,一个五六十岁的矮个子男人,捞着一根扁担。我走进厨房说:“小姑,有人来了。”小姑比划了一个位置,让我把锅里放水放到那条线,然后搬到灶上去煮,水煮开就把笋放进去。

小姑擦干手走了出去。

锅子煮上了,我也出了厨房走进店里。

“下午还有一车货回来,搬完了给你一起结。”小姑说着递上一根软蓝。

“哎,到底是陈老板啊,发烟都是好烟。”

“我不过是个打工的,有钱那也是我姐姐,再说现在做生意挣得几个钱啊?有钱我给你发满天星。”

见我走出来,那男人问:“这不是你姐姐的儿子吧?你家少爷啊?”

“不是,这是我侄儿,我小哥的。”

“我说不像你姐姐那个少爷,怎么,回来过端午啊?”

我“嗯”了一声,但他并不是跟我说话。

“不错,侄儿一回来就晓得来看小姑。”

他点上烟,不等小姑说话,他又问:“刚才发货的是你妹妹吧?”

“对,是我妹妹。”

“家族产业好啊,妹妹给姐姐打工,肥水不流外人田。”

又来了几批客人,有谈好的,有没谈好的。小姑打幺姑手机让她就地又发了批货,然后笋煮好了。小姑把笋过水淘了几次,然后就叫我把锅子端到里间一起剥。

“还去那么远啊,就在家不也挺好吗?去那么远,一年到头看不到人。”

“呵呵。”我不知道说什么,但我知道我不能留在这里。

笋把锅中的水又烫热了。我拿起纸杯喝水。杯壁上贴着一层小小的水泡,纸杯上印着“新润成建材”。“新润成”是店铺的名字,“成”字取自表哥的名字“伟成”。那几年,原本在店里帮忙的表哥跟姑爹去建房子进军房地产,大姑就把闲在家里的小姑和幺姑叫来店里帮忙。大姑说:“本不能丢,万一那边生意失败了,一家人至少保个吃饭的钱。”

“依我说你就跟我去开发区新建材市场看那边的分店,你爸在那边看了好几年,你说怎么不好呢?”

“那个店还在啊?”

那时候父亲办了停薪留职去开发区帮大姑看门面,有时候周末我从学校坐两个小时的公交过去拿生活费。

“空在那装货。”小姑麻利地把笋一条条撕开。

六月中旬的天气还这么凉爽,有风从门外梧桐树叶子间吹进来。

这时幺姑爹来了。

“磊磊回来了啊。”

幺姑爹戴着安全帽,衣服上都是石灰印,说是在四姑爹的工地上干活。

“嗯,姑爹来了。”

“磊磊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早上回来的。”

“哎,五姐,从哪里弄这么多笋子啊?”他凑上来拿起一根掂了掂,“还挺粗的。”

锅里的水又沤成了嫩绿色。

“昨天和六子在山上扳的。”

幺姑爹搬了凳子过来一起撕,小姑没有抬头,说:“六子一早晨就哭得眼泪汪汪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脾气。叫你不要打你非要打,打又打不赢,输了钱两个人谁都不让。”

“五姐,你不是不知道,我是最不喜欢打麻将的,但是四哥要打,没有人,我不能说不陪吧!”

这样的对话我已经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了。

“四哥喜欢打,那四哥开工地,你怎么在提灰桶子呢?”

幺姑爹没说话。

小姑把撕开的笋条扔进篮子里,一边又说:“四哥输几千不心疼,你四姐也不说她,你输得起几个钱?”

“没意思,”幺姑爹把手中的笋又扔回锅子,“没意思啊。”说着坐到藤条椅上抽烟,一根烟打了好几次火才总算点燃。

“等忙完这一阵,我想还是回镇上收香菇去。”幺姑爹翘起脚。

“是,你回镇上去收香菇,萌萌都结婚好几年了,姊妹们都搬到城里来了,你回镇上去收香菇去!”

萌萌是我的表妹,幺姑的女儿,大地震头几年嫁到了乡下,她嫁人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不知什么时候,幺姑进来了,背对我们站在两扇门之间写字桌的位置。短袖衬衫和裙子上都没有口袋,不像冬天生了气就能把两手抄在羽绒服口袋里。

那时,亲戚们大多住在镇上。有一年夏天,我们一齐来城里给大姑过生日。吃过午饭,我和一群妹妹跟大人们去逛街,在一个商场幺姑试穿的一件棕黄色九分袖衬衫非常衬身,妈妈和小姑都说好看,但一百多块的价格让她无法相信。她一边笑着,觉得妈妈和小姑是在取笑她,一边找衣服上的线头。那是一间刚流行起来的平价市场,没有人讨价还价。幺姑最终还是买下了那件衬衫,之后好几年夏天,每次走亲戚她都会穿上。不知那次买回去,有没有和幺姑爹吵架流眼泪。

幺姑偏着头看着门外出神,她背对着我们,我不知道她眼圈还有没有泛红,但门外一个人也没有。

“六儿,”小姑撕笋撕得很快,笋条堆在篮子里发出咕咕嘟嘟的声音,滤出的水已在下面的胶盆里积了浅浅一层。

“你五姐跟你说话,不知道答应啊?”幺姑爹说。

“六儿,我想请你帮个忙,”小姑没理会幺姑爹,笑着说,“到抽屉里拿点零钱,去菜市场买两只子鸡,再买两条黄瓜。你四姐说磊磊回来了,让我们中午多做点菜。”

幺姑这才松动了,问:“就买这些?”她没回头,声音瓮瓮的。

“够了,夏天也吃不了那些大鱼大肉。磊磊说想吃点辣的。”

“好。”幺姑在写字台抽屉拿了钱出门去了。

“怄,”幺姑爹站了起来,“一天到晚就知道怄气。难怪是个歪脑袋。”

“哎呀,谁叫她最小啊,从小爹妈最疼。老爹老妈去走亲戚,喊着喊着要带‘六儿’。说起来她喜欢偏头还是从那事上来的。有一年也是跟着爹妈去走亲戚,回来就精神不好,说是晕车。你没看见那年过年在四姐家打麻将,可能也是屋子太闭气的缘故,空调吹热风,男人们抽了一屋子的烟气,六子突然就要晕过去,当时整个人就伸直掉在了地上,眼睛还瞪得大大的。幸亏是你四姐给掐人中掐过来了,不一会又没事人一样打麻将了。”

“我看她是打麻将怕输钱太紧张吧。”幺姑爹说着也笑起来,他一笑就要去拿烟。

“多长点时间,你抽了几根了。”小姑一说,幺姑爹就讪讪地把烟夹回了耳后。

“你四姐是和气,平时不说什么。你也讲究点,抽根烟,一藤条椅全是烟灰,你看你四哥什么时候这样。”这话从前小姑也说过小姑爹,没离婚之前。

幺姑爹连连说“是”,又一面进厨房拿抹布来擦干净了。

一时没有顾客进来,小姑和幺姑爹都不再说话,我们撕着锅里的笋,手指浸水太久泡成了臃肿的白色,外面各种车喇叭声断断续续地传来。我怕小姑要问我在北京工作怎样,但她没有问。

上午没有再来顾客,幺姑买完菜回来,小姑就拿进厨房做。不一会儿功夫,小姑喊“开饭了”,我和幺姑爹就支上桌子,架好火锅,幺姑爹点火又点了好几次,小姑念了他一声,拿过火机一次点燃。幺姑端出子鸡干锅,一放上去油就嗞嗞作响,辣椒煎得软软的,花生几乎要跳起来。还有一盘莴笋干炒肉丝,一盘凉拌黄瓜,我们吃起饭来,吊扇下还晾着夏天家里必备的一大盆米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