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里我是班上最后一个买手机的,当我给父亲打过电话去告诉他我的号码时,他先是不作声,我只当是自己又哪里惹了他生气了,他沉默了半晌。
“你的号码开头是1377,妹妹的是1388,我的是1399,呵呵,我说,这真的很好。”
有时候,父亲来电话我没接到,等我回过去他也不接,我知道他是在生我气,以为我故意不接他电话。但过几天,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又打了电话过来。
“妹妹怎么不接我电话呢?一年两年的在外面看不到人,她就不想爸爸啊。”
“嗯,这是她不对,我回头打电话跟她说,她这样做不对。”
“儿子,你不知道,爸爸好累啊。”
“爸,你怎么了。又喝酒了啊?”
“爸爸没有喝酒,爸爸就是好累啊,好累好累啊。”
“爸,你又喝醉了,少喝点酒,对身体不好。”
“爸爸没有喝多,爸爸和几个老朋友吃饭,爸爸是高兴。”
“哦,那就好,喝得高兴就行。”
“儿子,你怎么就不懂爸爸的心呢?”
“啊?”
“爸爸真的好累啊,我拔了一个夏天的花生,腰疼得都直不起来。”
“爸,腰疼就不要再干活了。我有钱用。”
“你不懂爸爸的心啊,你怎么就不懂爸爸的心呢?”
“爸……”
“我挂了啊。”
“爸,你别生气,我是在和你好好说话呢,我没有不耐烦,你也不要不耐烦好不好?”
“不说了,跟你说不明白。”
但父亲说累只有那么一次,他多数是说想我们,说妹妹不接他电话。
“你们这些姊妹弟兄,都隔得那么远,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一面。你小刚哥参加工作以来就回来过一次,他真是有出息了,在部队里当了大官,给祖上争光啊。你妹妹也一去去那么远,我真是想她啊。”
最后一次,他给我打电话来说萌萌表妹出嫁的事。
“你萌萌妹妹出嫁了。”
“啊。”哥哥们都结了婚,但我一直以为出嫁是离我和妹妹们还很遥远的事。
小时候,父亲是最不喜欢萌萌表妹的。父亲根本就不喜欢小孩子。
也许是父母都偏心小的,分家以后,老屋要转给别人了,爷爷奶奶是先给幺姑找的婆家。幺姑结婚的时候还很小,大约只有十六岁的样子。
“她自己都是个孩子呢,怎么能带好萌萌呢?”母亲从前说过这样的话。
也许是幺姑结婚是年纪小的原因,也许是家族遗传的原因,也许是幺姑爹取的名字不好的原因,萌萌表妹生下来就有智力缺陷。
因为生她的时候是个下雨天,飘着濛濛细雨,幺姑爹就给她取了名字叫“濛濛”。后来,眼见着表妹四五岁了还说不清楚话,才知道她智力有缺陷。于是,就把她的名字改成“萌萌”,希望她能萌发智慧。
幺姑爹是家里的独子,但父亲早早去世了,年轻的时候一家人过得很艰难。幺姑爹等姐妹们都出嫁之后,就把祖屋卖了,在镇上做起了卖菜的生意。一家人就住在菜场的小门面房里,拉条布帘子就睡在后面。起早贪黑辛苦了好几年,才终于买了摩托车,一边卖菜一边做些收香菇转卖给香菇贩子的生意,从中间赚取些差价。后来才在街那头买了房,置办了家具。
小时候,姊妹们在一起玩,都喜欢开萌萌表妹的玩笑。
因为发音近似,我就叫她:“馍馍,馍馍。”
表妹就哭着跑去找幺姑,幺姑就牵着表妹走出来说:“磊磊,你怎么叫妹妹‘馍馍’啊?”
我虽然不叫了,但还是不消停。我带着妹妹们在沙堆玩沙子,我就让表妹把鞋子脱了。我说:“妹妹,我来抱你。”萌萌表妹就把鞋子脱了,张开手要我抱。我抱着她飞快地跑到花坛中间碎石子铺的小路上,然后放下她就跑。
表妹一边哭着喊着,一边拼命想跑,但越跑就越疼。她终于是跑回家去,幺姑也不再拉着她出来了。
小时候,萌萌表妹一刻也离不得幺姑,只要看不见幺姑,她就要哭起来。
渐渐地,她也上了学,不知念了多少个一年级。大妈说:“起码混个小学毕业吧!”后来,萌萌表妹就跳级到六年级,拿到了小学毕业证。
后来她就不念书了,夏天里有时候来供销社和珺表妹玩。她有一件英勇事迹至今仍常常被大人们提起。
“供销社的大院子里有两个水池子,一个种了荷花,一个是空着装水的。那一年,社里解体了,人们都在大院子里圈地盖房子,空着的那个水池子就烧了石灰。房子盖完了,石灰还有半池子没用,幸好都是熟石灰。有一天下午,我们在前面打牌,大哥当时也在。只听到萌萌从后面一路哭一路跑进来:‘大舅,大舅,你快来,我珺妹妹掉到石灰池子里去了。’你大哥一听,拔腿就往后头院子里跑。也亏得关键时刻,说话还是能说清楚的。就是能开智慧就好了,看她人也长得这么个俊俏样,怎么就是不行呢?”
萌萌表妹听见我们在说她,就瘪着嘴一幅要哭的模样。
萌萌表妹是最懂礼貌的,从来叫我们的时候都会加上“哥哥,姐姐”。
我只当我们离结婚还那么远呢,哥哥们要结婚就结去好了,要生小孩也生去好了,我们还是乐我们的。
大学里,听见说萌萌表妹要出嫁了。我在心里算了算,她才不到十八岁啊。
那年寒假,家族里轮到幺姑家吃饭。表妹不在家,幺姑说打发表妹去走亲戚了。下午的时候,我们坐在火房里烤火,远远地听见城里客车回来的声音。不多时,萌萌表妹就进了门。幺姑说:“她那两条长腿,生气起来,跑得不知道有多快。”
萌萌表妹进了火房,因为大家围着火炉坐了一圈,她只能坐在火炉的外缘。
“萌萌,你去你小姑家回来了啊?”大姑问她。
“嗯。”
“这是你照的婚纱照啊。”
“嗯。”表妹终于是大姑娘了,说话间低着头,刘海盖住了她的脸,她不再哭也不再瘪着嘴了。
我传了看时,原来是一叠小小的照片。有几张过了塑,剩下的都剪成大头贴那样的粘贴画。我拿过来看,萌萌表妹穿着婚纱,盘了头发,清清秀秀的脸庞。
“那个男孩子很吃得苦,会干活。”后来,珺表妹告诉我们萌萌表妹跟她说的话。
大地震那年,爷爷去世,萌萌表妹也来了。平日里过年,大家问:“萌萌回娘家的没啊?”
幺姑说:“去请都请不回来啊。”
大家说:“那是啊,萌萌现在也是姑奶奶了啊。”
爷爷去世是在四月,火房里炉子已经拆了,但女人们还是坐在火房里。我走进去,萌萌表妹站起来说:“磊磊哥哥回来了啊。”
我说:“嗯。”
中途我请她帮我去街上买包感冒药,买回来后,我掏钱给她,她一下退得很远。
“我有钱,磊磊哥。”
那是她和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爸爸在电话里说:“我萌萌可怜,你幺姑说那孩子还打她。想着她是那样一个姑娘,那男孩子比她还不如,在婆家怎么不可怜呢。”
后来,有一次我在电影院看电影睡着了,等我醒来时发现四周是黑的,隔了几秒钟银幕上字幕升上来,影厅里灯也亮了,那场电影原来只有我一个观众。在银幕亮起前的几秒里,我突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那时我想起了萌萌表妹。想着大家都离开了镇子,只有她嫁在了乡下。
萌萌表妹永远也不可能来电影院看电影吧。